「夫君与我向是相敬如宾,只有醉时,他才会唤出妳的名……」见她不言,法姝便又自顾自地向下说去,「病倒之后,他于梦里,总是声声唤着妳。而黄夫人知夫君病后便来探望,我追问下,才知了妳的名字。」
梦中相唤幺……
何若舒心底一痛,顿了好半晌,方才启脣:「……他既是病了,为何却会在这儿休养?」临江最是严寒,并不适患者歇息……他如今是镇军将军,该当于成都将军府里休息的啊──
「……夫君将夫人的事儿告知与我后,方向我求,他想离江近些,也能离妳近些。」微微歛下眸子,法姝开口轻歎,「想当初,我也曾有心仪男子,只是相慕而不能嫁,却至今才晓得,原来夫君亦是如此。」
当年她作为法正族女,曾与当地一名青年相恋相慕。原已私许终生,盼着将此事告予法正,却未想她还未来得及开口,法正便告诉她──她必须嫁给赵云。
她其实隐约猜过,赵云心里当也有个挥之不去的影子,可真正知晓缘由后,却更觉慨然。黄月英并未同她说得太多,只说他俩意外相逢,曾生死相随,却被迫分离两国而不得见……
纵使心里凄然,可终究也只能如此。
乱世苍茫,又有谁是能真正嫁得所爱。
而何若舒闻之默然,心里五味杂陈,更是酸楚难言。
离江近些,却只是为了能离她近些……
他何其傻,莫非却是早知自己死期了幺──
未再言语,法姝领她至一处房门便停下。木门吱呀而启,她顿于门前,便见两名少年也于门边,正要出来。
那两名少年年岁差得不多,模样清俊英朗,与记忆里那人初出乱世时的青涩俊朗十分相像……想必,定便是赵统与赵广罢?
关羽果真并未欺她。这两个孩子,确实与他生得极像。
两名少年并不识得她,颜上表情有些困惑,而法姝见状则解释道:「这是你们父亲的一位故人,何夫人。」嗓音仍是轻淡,她也并未多说,而两名少年闻言则忙拱手同揖,「见过何夫人。」
何若舒微微颔首示意,又听得较长的赵统复言,「父亲便在里头……夫人快进去见见父亲吧。」虽不知眼前女子为何人,但既是故友……父亲的时日毕竟不多了,少年的眼里有些酸楚。
──听出他话中意思,她闻之一顿。
同母亲及弟弟一同出了房门,法姝临行前,示意房内所有人一同离去,留给他们俩久为相逢的空间,方才将门关上。
而至门阖上,何若舒深吸口气,缓步踏近榻畔,却觉自己每行一步,呼吸都随之发颤……
二十年。她与他,竟已有整整二十年未再相见。
满室熟悉檀香令她不觉发颤,她踏得极轻,彷彿深怕惊扰,短短几步,却似用尽她的一生──
「……舒舒?」
男子容颜苍苍,髮鬓几缕透白,至见她那一瞬,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
而听见他极为沙哑一声轻唤,何若舒将斗篷拉下,那一声熟悉而遥远的呼唤却教她霎时红了眼,脣办轻颤间,便有泪落下。
相隔二十年,原以为再无相见之日,如今却竟还能再听他唤她的名字……
眼前苍白清瘦男子,容颜已被病痛折磨得不若当年俊美……真的是他、真的是他……可他怎幺会这样消瘦,怎幺会变得这样病弱……
「子龙……子龙……」再不受控制地落泪低泣,她随溢出口中那声呼唤,惶然蹲下身子,将他的手紧紧握住。
眼前男子模样这般苍白,虚弱得令她几乎心碎……怎幺会这样,当初那个叱咤于战场的常胜将军,如何却会变得这样……
记忆中的赵子龙总是健朗,身影宽厚精实,遥遥见得,便能令她心安。
犹记他唤她舒舒时,声音不同往常清冷,还带几分温柔宠溺,总教她沉溺其中,无可自拔……
见榻旁女子泣不成声,赵云浅浅地扯了扯脣笑,样子极难看,却是欣慰安然,「舒舒……妳来了。」浅歎一声,他颤着已然无力的手,轻抚上她颜颊,「想不到此生,竟还能再见得妳……」
而她闻言更恸,牢牢便将他冰凉的手握住,紧紧贴在颊侧依附。
她已非他记忆中那个一身素衣布袍、朴实坚毅,却偶有几分惶然惊措的姑娘。二十年未见,她似乎也瘦了,容颜成熟许多,仍是清丽如梅,眉眼间却有抹不去的沧桑忧愁。
太久了,竟久得他有些忘了,初见那年,那个十四岁的荳蔻少女,是如何的青涩明丽。
细细将她眉眼轻描,他浅浅低歎而笑,心里竟是前所未有的餍足。
「舒舒……」哑然开口再唤,他见她哭得这样,心里不捨,却眷恋得不愿将视线再移开,「我老了,再无力气抱妳……妳能不能、将我扶起来?」歛眸浅笑,他开口,几分眷怀地望她,眼里全是温柔。
几日前,宫月要他撑下这口气,说她定将舒舒带来见他最后一眼。他原是半信,心里却终不免有所期盼……
未想,竟是真的见到了她。
如此,他已足矣,再无遗憾了。
何若舒闻言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将他搀扶起,然后将他清瘦身子靠上肩头,张手拥住。
阔别多年,她终于、还能再这样抱一抱他──
「……赵子龙,你骗我。」眼中仍不断落着泪,她哽着喉头,轻抵他臂膀低泣,「你骗我、你当初明明答应我、要比我晚一步走……」
赵云不捨更甚,无语片刻,方得轻歎:「……妳啊、真真是个傻丫头……」
苦笑,他想同从前那样,伸手将她紧拥,却发觉自己早已再没有那样的力气,「可对不住……如今,我却只能再对妳食言了。」愧疚地歛眼,他缓声开口,只觉自己肩上衣料一点一点地被她泪水浸湿。
她只得将他抱得更紧,那一声熟悉小称令她深痛椎骨,却不晓得自己究竟该应什幺。
他说她傻,他却又何尝不是……
许久,她方才将他放开,令他身子安稳靠上墙。
复将他的手紧紧捉住,她仍啜泣未止,心乱如麻,只觉胸口窒息痛闷。而他见状再歎,方道:「莫哭。妳哭得这样,可会教我心疼……」
她闻言抿起脣,倔着气将眼泪抹去。想骂他既然心疼,为何还捨得早离她一步而去,却不忍再这样伤他心。
「子龙、这回是你欠了我──是你欠了我一回。」话落得倔气,却仍止不住地想哭──她压抑太久,已有多年未曾流泪,如今却同断线珍珠般难止。
当初诺言多美──妳若不离,我定不弃……终究是她离开了他,她又哪儿有权力同他讨这个诺言?
兴许这便是报应罢。
她折磨他伤透了心神,饶得他终能先去一步,徒留她一人伤悲──
「我欠妳……太多,便再欠上这一条罢。」他闻之黯然,苦涩再笑,「可若是可以,我真想……再见妳舞一回《江山如梦》……犹记舒舒舞剑的模样、最是倾城。」恍若忆起当年她随曲和舞的样子,他闭了闭眼,不禁有些怀念。
而她抿脣更紧,半晌轻声道:「子龙那一曲笙箫,我亦是日夜怀缅……」自尚香死,她便病得再没气力骤马持剑,至此便居于深宫。那一曲沧远曲调,也只余梦里幽幽,纵是小虎,也再奏不出他清远曲音……
当年同君于沙场共赴生死,如今……却也不复当初。
他心里亦哀戚,忽觉胸口又是一阵闷痛,教他几乎窒息,张口便是一口鲜血呕出。
拧眉痛楚熬过,他颜色又更苍白几分,喘息间,身子又更沉重些许。
知晓自己怕是当真将去了,他复抬起渐重眼皮,见她正紧紧握着自己的手,咬脣紧盯,彷彿也正同他一起受苦。
此景如此相同,只是这回,他再也没法好起了……
气息逐渐弱下,他微微瞇起眼,淡笑喃喃:「此生,我未曾悔过、与妳相会……虽不得善终,可、终究是妳……给了我梦。」恍然含笑,他声音渐弱,轻阖上眼,似又回到某个幻梦里,「舒舒……于妳来前,我曾、梦见妳……」
「梦见什幺?」知他将要离去,她又开始落泪,但仍勉力撑起了笑来。
他要走了,她不能继续哭,再惹他不捨难过。
而他歛眸,「梦见……妳并不姓步,我亦非赵云……妳我乱世相逢,结髮夫妻,相守一世……」
她闻之愣忡,却是泪眼笑起,「真是极好的梦。」
她非步氏,而他也非赵云……若真是如此,该是有多好……
「这一生,是我负妳太多。」容颜苍苍,他吃力抬眼,伸手轻抚她容颜,哀然浅笑,「来世,我定当还妳全部……」
声嗓沙哑,他抬手已抬得艰难,却仍坚持地欲将她泪痕抹去。
随他这举动揪紧心房,泪珠滑过颊侧,她颔首,「好,来世,我再为你舞一曲江山如梦。」
他闻言笑了,彷彿如释重负般,安然期盼来生再会。
蓦地鬆气,他的手忽尔无力垂落,于她尚猝不及防时,由她手里重重滑下。
她懵然怔愣,惊惶抬眼,颤抖微微伸手欲探他鼻息,却剎然惊觉他腰上还繫着一只破旧香囊──细细一看,却竟是当年她初学女红时,欲表明心意而送他的那一个──
那香囊破旧不堪,上头补满乱七八糟的缝线,还有这满屋檀香,思来竟同当初一样……他何其傻,为何却这样将她惦着、他从来不欠她什幺,从来不欠她什幺啊!
恍然悟过什幺,泪眼盈眶,她终是再支撑不住地崩溃大哭出声──
「子龙、子龙……!你别走、别丢下我,别丢下我……子龙、子龙……」
猛然上前将他抱住,她大哭着将他紧拥,声声呼唤,可那人却再无声息,浑身冰凉透骨。
他再不会同从前那般哄她逗她,再无法将她拥入怀中,温声安抚呢喃……
蜀建兴七年冬,虎威将军赵云病逝,享年五十六。
戎马一生,浮沉半世,一代武神,终得病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