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于魏文帝曹丕死后未久,公元二二七载末,蜀建兴五年,丞相诸葛亮眼见国力渐复、南中已平,而魏帝新丧,遂上书出师表,即率大军驻汉中,预备起兵北伐。
──令诸葛亮耗尽心血一生的北伐军涯,便始于此。
而永昌亭侯赵云原于永安防吴,因此迁镇东将军,随诸葛亮驻军汉中。
隔年,建兴六年春,诸葛亮起兵,便令赵云与邓芝领兵作疑军,领重兵守箕谷,假作由斜道谷北攻之势。魏帝曹叡见状,果真便派魏军大都督曹真等领兵往郿御蜀,诸葛亮则趁此机会亲率主力大军,攻往祁山。
自刘备败于夷陵后,曹魏一直重兵防守注于孙吴,几年间魏吴两王更是书信与兵势之间对立交锋不断,蜀军则未有动静,注于安生养息,魏国朝野亦无人关注蜀汉动向──却未料诸葛亮竟于此时起兵,魏军上下无不惶然诚恐,重兵却都驻在东面防吴,一时无法调回。
诸葛亮出兵,首战即智取告捷,天水、南安、安定三郡相继叛魏,魏将姜维亦中计降蜀。蜀军形势大好,一时竟颇有破竹之势。
主军包围祁山,诸葛亮盘算将祁山攻下后,便作将来北伐重镇。而曹叡见状倒是未失冷静,便领援兵亲至长安坐镇,更令大将张郃率五万军网祁山攻之。
张郃为曹魏大将,诸葛亮知他绝非容易应付的对象,正欲派兵前往镇守街亭,参军马谡却于此时自请率军前往。
马谡虽是诸葛亮门下弟子,却并无什幺率军经验,然街亭为蜀军咽喉要道,却是万不得失的──诸葛亮因而不允,然无奈马谡多番请命,更自立军令状,坚持欲往。
见他如此坚定,诸葛亮无奈,却也只得答应,并令他与裨护军王平共往守之,又恐马谡有失,再令高翔领兵于街亭之左的列柳城屯驻、及镇北将军魏延驻街亭之右山谷接应,并多番向马谡说明街亭之重,切不得疏忽。
然──再多叮嘱,终究是天意难测。
马谡领兵前去后,却不循诸葛亮先前所排部属,自领一军孤驻山顶,而遭张郃包围断后援,最终突围失败,仓皇败逃。
王平前曾几番劝过马谡无果,知他定会有失,只得自率五千军于山脚。张郃来袭时,王平便鸣鼓自守,而张郃恐蜀有伏兵,便未再进攻──王平遂集合遭打散的军队望诸葛亮处撤退,然高翔遭魏将郭准所破,魏延亦被张郃包围。街亭一失,魏蜀胜败利弊全面翻转──距攻长安只一步之遥,却终以失败告终。
同时,听闻张郃已将街亭攻破后,曹真便更猛力领军袭赵云邓芝所在箕谷。
大都督曹真先前为诸葛亮之计所惑,魏军主力全在箕谷处与赵云对峙。原先便是敌强我弱,形势不利,赵云于是与邓芝聚拢军力,固守箕谷不出,意在牵制魏军。然而街亭丧败讯息捎来后,魏军士气大振,又有郭准破高翔后来会合,便更猛力起兵攻之,赵云无他法,只得同与邓芝率兵撤退,更亲自断后,以保后路无失。
「街亭方失,曹真必知我等也将撤兵,而起大军来追。伯苗先打我旗号,领大军后撤,我自领一军伏曹真背后,替你断后护送。」
立于推演沙盘之旁,赵云谨然凝目,思虑地移了移蜀军旗帜示意。而一旁邓芝闻言,方拧眉侧首:「将军如此,若遭魏军围攻,该当若何?」
听他此话略显忧虑,赵云指尖一顿,倒是微微勾脣笑了:「长板坡十万大军我且不惧,区区曹真又如何?」笑意浅淡,却隐有几分昂然,忆起当年长板坡,他虽不居功,仍不免几分莞尔怀念。
邓芝未曾见过这名年已过半百的清冷将军笑,一时几分恍然,方想他当是忆及当年威风,这才显了笑意。
可赵云心里头浮现的,却是长板坡一役时,那个与他戎马于侧,半生相随的身影。
转眼二十年过,如今想着便同昨日的事,却竟也这般遥远了。
于外人眼中是清冷肃穆不减,然而如此多年过去,他却也已非当初赤诚热血的常山赵子龙……辗转二十年,他已娶妻有子,当初那个见他归营时总叨叨念念心急的女子却也已嫁作人妇,作为人母……
只是终成殊途。
当年的刘备关羽张飞三人皆已死,如今盼顾来,曾令人传为美名的五虎大将,却也只剩他一人了。
还忆得当初方于永安驻兵,送宫月去与她会面时,宫月曾问他是否想见她……其实想与不想又如何?便是想,也早当不该想。
她与他这样多年未见,即便见了,怕也只是相顾无言。
既然如此,不如不见罢──果真他与她仍是这样相像,只宫月带回的那句「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却教他心中酸涩苦楚,懵然缠绵,几乎窒息。
慨歎再多回首,终已成陌路。
除安生天下这一项、他未曾偏执过什幺,却未想这一颗心竟比他要来得偏执──这幺多年过去,他仍旧忘不了她雨中渐远的苍白身影、忘不了灯节佳时她伫于吴侯府的孤寂……他终究是欠她的,欠她那一份癡守未离的心,终究是欠她那一句此生非妳不娶的诺言──
这一生已无得偿还,却也只能这般、日日夜夜,挂念未休。
轻歛下眸子,他眼底一轮深沉疲倦更深,又复抬首,目光直直越过邓芝,轻浅望向帐外夜色月明。
他择了天下而捨了她,然而如今,他却不晓得,这天下,终究要待到哪一日才能太平?
乱世群雄争斗未休。
征伐沙场,戎马一生……却怕是有生之年,他也见不得那一日──
「汝等识我赵子龙否!」
一声大喝而出,赵云拍马持枪相迎赶来魏军,凝眉肃目而战──当年长板坡上杀进敌围的青年将军至今仍是骁勇凛然,眉间肃杀半分未减。
邓芝已打着他的旗号领兵而退,他这里则只有几千精兵与他同于后死战护军。料想魏军约莫多少还是于他当年攻取汉中时的虎威将军名号有几分忌惮,他是刻意引兵追来,伏于山道,盘算挫一挫他们士气,再趁机且战而逃。
他见多了这样的劣势,方而未失半分冷静──跟随刘备多年,一路走来,几乎便同当初汉高祖,逃败于死地,赤壁方得复生。
于领兵率军而言,他确实不如关张英武,但督军断后护送却是他的强项。
而赵云之名一出,于沙场之上,自是响亮非常──魏军此时虽是利势,见他气势如此,不由得更生出几分忌惮惧怕来。
来者将首为魏将苏颙,原先见那里蜀军打着赵云旗号而退,方急急领兵去追,却未想赵云竟是在此埋伏,一时失了方寸,却教赵云一枪刺死马下。
慌乱间,魏军阵势大乱,却忽地一箭射来,中了赵云臂膀──才方将苏颙斩杀,一心顾望来追魏军形势,赵云一时却未避得,便被那一箭中了后肩。
闷哼一声,他只得拧眉,伸手将箭头折断,然后拍马回身,收枪抽弓出来将前头拉弓将首盔缨射落,又拔枪直指,朗声再喝:「吾今日便饶尔等性命。快去教郭准赶来!」忍着肩上疼痛,他肃目凛眉而喝,眼见那人已逃,方再继续领军撤退,急赶间,却竟莫名有几分失力。
──箭上有毒。
察觉这一点后,他连忙使力将箭头也拔出,却也知晓是来不及了。
可邓芝已领兵正在撤退,他绝不能倒在此地……咬牙,他只得勉力持枪再战,先令魏军一时无法追来,直至与邓芝会合后,方令军医暂作包扎。
「将军安心,此毒并无大碍,将军当记得定时上药安歇便可。」
至得闻大夫此说后,他方才稍鬆口气,然后继续应战,方令原来两路大军,无事全退。
──魏军追赶急迫间,赵云于后头挺枪而战,虽得败果,终是未致大败,兵将锱重皆无所损。
北伐战败,诸葛亮自贬官职三等,但蜀帝刘禅仍令其以右将军行丞相事。王平因进谏有功而升职,其余人等,则兵败遭贬。
马谡因违军令遭斩,赵云亦因箕谷兵败贬为镇军将军,但诸葛亮见其护军撤退几近毫髮无损,回营时仍是军纪严明而无慌乱,于是多有嘉奖。
彼时赵云军中仍有剩余绢布,诸葛亮为勉其将士,便下令将绢布分予,却遭赵云阻挡。
「军事无利,何为有赐?但请丞相将绢布纳入府库,十月分于冬赐未迟。」仍是恭谨歛眉揖手,他低隐眉目,神色清浅。
诸葛亮闻言微怔。但见他一惯清冷谦谨,却忽尔思起,赤壁一站后,似乎已很少见过眼前骁勇将军展颜……
收回思绪,他只得出声慨歎道:「子龙之德,实令亮敬服。」
于后,炎夏八月,吴军挥兵计退曹休,威震中土。
至此,曹军便将防卫重心转至蜀汉。诸葛亮亦明白──当初北伐利势已失,然出师表已出……接着的战争,却怕是只会更加困难。
当初隆中定三分,今大势已成,却果真无法再进了幺?
十二月冬至,西蜀迎来难得一场风雪,彼时东方魏吴正于石亭如火如荼地对战,素来炎热的成都却竟难得地落了雪。
而镇军将军赵云,亦于此时染得风寒,加之箭伤复发──于此冬日,再病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