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明信片夹在一堆水电瓦斯等费用中被送了过来,上头仅有短短的文字——
给老鼠:
谢谢妳,在那日为我撑起了整片天。
我的愿望,是下辈子能和妳、和他,成为一生的挚友。
狮子留
——没想到我也会被妳救。
——没听过《狮子与老鼠》的故事吗?小兵也会立大功的好不。
脑海中响起了他的声音、我的声音,可从医生面无表情的在我们面前宣告死亡的那刻起,便再也听不到那沙哑慵懒的嗓音了。
一想到此,才止住的泪水又扑簌簌流了下来,也证实了我的猜测并没有错。
石竞伦早已决定要在那天结束自己仅仅十六年的人生。
所以他做事才会总是风风火火,所以他才对我说谢谢、说再见,只是我太蠢、太笨、太傻,什幺都没有发现,也什幺都阻止不了。
街头群众斗殴、改造手枪带走两条年轻的生命,登上四大报头版、新闻台二十四小时热播追蹤报导,顿时引起全台热议,首当其冲的便是我们学校。
两名死者,一个是石竞伦、一个是高二的学长,为了得到关于他们的更多情报,各大新闻台的採访车把我们的校门口堵得水洩不通,大家连上学都得绕到后门才得以进入校园,更是要躲避记者的纠缠,实在不堪其扰。
而对于石竞伦,班上同学对他的印象早已不是最初的恐惧、厌恶,虽然没有朝夕相处的革命情感,但也因为之前的园游会有了接触,他的死讯,让不少人都落下眼泪,那曾经怕石竞伦怕到哭的周筱蕙,便是第一个掉下泪珠的人。
于是大家决定在色纸上写下祝福、折成纸鹤,烧给石竞伦,让他在黄泉路上不孤单。
以上这些,全是透过孙嘉甯得知的,自从那日,爸将失神的我从医院载回家,至今我还未走出家门,怀里更是紧抱着石竞伦留下的遗物——B5大小的笔记本。
石竞伦不是一个话多的人,即使在只属于自己抒发空间的笔记本上,仍然没有什幺长篇论述,他写下的仅仅是一些心情抒发的小段子,却让我读了整整两天,只因为那些文字精準触动了我的心弦,泪眼婆娑之下中断了数次,却从没让我产生放弃的念头。
石竞伦把他的真心留给了我,仅仅只有我而已,这是否代表,我是他在这世上唯一信任的人?
倘若不把它读完,我可就连成为老鼠的资格都没有了。
我一如既往的为自己打气,但那些悲伤的文字却像是烙印在我的脑海中,久久挥之不去。
那个死鬼又被抓去关了。
为此,那个人和阿姨大吵了一架。
他说:为什幺被骗了那幺多次还要再傻傻相信?
阿姨什幺都没说,默默接受那个人的怒火。
我知道,她是为了我。
没有阿姨的照顾,我根本活不下去。
阿姨带我和那个人去淡水。
阿姨说,她生在淡水、长在淡水,
这里有她数不清的美好回忆,所以她想带我们来这里。
我终于看见那个人的笑容,他好像很开心。
我多幺希望时间能停驻在这一刻,即使那抹笑容不属于我。
我又发烧了,阿姨还没回家。
我全身发烫,头疼得好像要爆炸了。
我不知道该怎幺办,只能去敲那个人的门。
当我看到他的眼神,觉得自己好像已经死过一次了。
可不可以,不要那幺讨厌我?
阿姨住院了,好像是很严重的病。
我去医院,才发现,好像很久没有机会好好看她了。
阿姨双颊凹陷,瘦得像骷髅头,看见我,努力挤出微笑。
她要我好好照顾自己、照顾那个人。
我除了点头,无法为她做任何事。
那个人的左手缠上了石膏。
他一如往常的拒绝我的关心和帮助,
穿着还沾着血渍及汙泥的衣服就累倒在床上。
我只能站在他的门边,连往前一步都不敢。
能不能不要这幺没用?
这是我加入他们的第一天。
和我之前的生活彷彿是另一个世界。
我好想回家,想听阿姨的声音,即使我才待不到十分钟。
但我知道我必须留下,因为我别无选择。
今天是我住进这个家以来,和那个人说了最多话的一天。
我很高兴,即使我们吵得天翻地覆。
那个人讨厌我加入那些人,在他眼中,我步上了死鬼的后尘。
我无从反驳,静静的看他从愤怒转为失望。
我什幺都无法说出口,我不能开口向他求救,因为我别无选择。
那是我唯一能够生存的地方。
即使你永远不可能认同。
阿姨说,希望我喊她妈妈。
她还说,我跟那个人都是她的孩子。
她爱我、她爱我……
妈走了。
那个人哭了,跪在妈的床边,握着她的手,眼泪无声流下。
后来不知是否受到那个人的影响,我也哭了。
我知道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有人对我说:我爱你。
读到这里,我不禁回想起两天前发生的事,直到现在依然历历在目。
那天,在看到新闻公布的重伤名单后,我发了疯的求着老爸带我去医院,因为我知道,如果现在不赶过去,铁定会后悔一辈子。
爸的车开进了医院的停车场,他还没停好车,我就急急地推开车门奔了出去,身后的呼喊在一瞬间就离我离得十分遥远,我从跑上逃生梯、直冲一楼,医院大厅的光线刺得我几乎要张不开眼,同时也陷入了六神无主的茫然。
在哪里……石竞伦会在哪里?
「幼荷!」
嘹亮女声的呼喊冲破迷茫的雾霭,我闻声回头,和我招手的人是缃玲姊姊。
「往这边。」
头一回,我在那张总是保持冷静的清丽脸蛋上望见慌张与匆忙,可我根本来不及多做思考,双脚更是无法停歇,跟着她在医院的长廊上奔跑。
当我抵达手术室外,臭脸先生已经在那里了,现场好像还有其他人,但对现在的我而言他们一点都不重要。
臭脸先生就站在手术室紧闭的门前,静静仰望着闪着红光的灯号,背对着我,一动也不动,纵使我们的脚步声早该传入他的耳里,他却是一点反应都没有。
「不用劝了。」房学长拉住想要向前关切臭脸先生的缃玲姊姊,叹了口气:「他一直都保持那个姿势。」
缃玲姊姊抿抿唇,没说什幺,这时,灯号熄灭,手术室的大门敞开了。
走出来的不是石竞伦,而是穿着白大褂的医师,他以不浓不淡的口吻交代石竞伦的死因。
子弹穿破肺部,血液涌入胸腔,又因当时情况混乱而延误就医,最后窒息而死……
「你们可以去看他了。」
一般家属听见亲人的死亡宣告时,会有什幺样的反应呢?
哭得肝肠寸断?揪着医生的领子咆哮?白眼一翻晕过去?
没有,臭脸先生什幺反应都没有,以至于我硬是把眼泪给吸了回去,在死者家属反应如此平静的情况下,毫不相干的人嚎啕大哭不是显得很奇怪吗?
然而我错了,臭脸先生不是铁石心肠的人,他所有的情绪,都累积在看见石竞伦遗体的剎那爆发。
我们走进放置遗体的病房,石竞伦就静静地躺在床上,遗容并不算太好看,脸上有着大片的瘀青,以及已经止血的伤痕,可见当时战况有多幺惨烈。
他闭着眼睛,好似睡着了般,一点动静都没有,直到这一刻我还不敢相信,原来他是真的已经死了。
几个小时前的我们还在淡水,他以精準枪法为我夺下好几个侍寝嫔妃;还一脸嫌弃的命令我在十分钟内把手中的食物全部解决掉;我们甚至一起看了淡水的夕照……
现在的他,却已是一具冰冷的遗体?一切彷彿是个天大的笑话,多希望此时此刻有人举着整人节目的牌子跳出来,然后石大哥会好整以暇地坐起,一脸麻烦的把脸上的特殊妆抹掉。
「你凭什幺躺在这里……」臭脸先生站在石竞伦的床边,眼神无比空洞,彷彿灵魂已经被抽乾,只剩下行尸走肉。
「凭什幺这样随随便便就去死……」
我看着这样的他,心脏猛地一阵狂跳,似乎已经感应到风雨欲来的趋势,可我什幺事都还来不及做,他双眼一瞪,两簇火团猛烈喷发。
「班长——」
「起来!」臭脸先生的双手垂向石竞伦的胸口:「我叫你起来!起来——」
他发出凄厉嘶吼,面容痛苦扭曲,紧紧抓着石竞伦的双肩摇晃,让原本站在后头的其他人一夕之间全涌了上来。
「汪景誉,住手!」「别这样!」「班代——」
「起来!给我起来——」臭脸先生被拉离了床榻,却持续咆哮,双手胡乱挥舞着,极尽全力想摆脱牵制回到床边,让楚老师恼火的把他压制在墙上。
「冷静点!他牵扯到刑事案件,遗体还得送去解剖,别节外生枝了!」楚老师在他耳边大喊,也不知道臭脸先生是不是听进去了,他的表情渐渐恢复平静,布满血丝的双眼流下了两行泪。
见臭脸先生安静了下来,架住他的两位老师鬆了手,任凭失力的他顺着墙壁慢慢滑落,跌坐在地上,摀着脸哭泣。
泪水从指缝渗出,咽呜哭声夹杂着一丝丝的嚎叫隐隐传出,臭脸先生就像个孩子一般,哭得不能自已,甚至连从地上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而我,自臭脸先生崩溃到现在,仅仅是愣在原地,甚至连出声喊他的勇气都没有,只因那个发了疯似的抓着石竞伦的那个人,彷彿不是我认识的臭脸先生……
他曾说过他不是男神,他并不完美、他很不堪……当时的我信誓旦旦的认为,无论是怎幺样的他我都能接受,可当我看见他最狼狈的模样,却是怯步了。
直到这一刻我才明白,自己是多幺的没用。
无论是对躺在床上的石竞伦,还是跌坐在地上的臭脸先生,我都无法为他们做任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