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名,我……我找到想做的事了。我想让天下人记得我的名字,我想振兴洛家!」
她此言说得掷地有声,埋名却是一声嗤笑:「振兴洛家?好个远大志向啊。但我的毕生夙愿,可是解除热海血缚、毁掉这个囚困了我两百多年的洛家呢。」
昭言随即无语,面露不忍之色,低声道:「一解开血缚,水源便会失固,届时盈辉堡、金翠洲、还有那些依仗洛家水源过日子的人们可该怎幺办?」
「妳倒是慈悲为怀,但他们与我何干?」埋名森然目光射向她,「难道妳只同情那些无关紧要的人,却无视至亲之人的痛苦?」
「不、不是的!」昭言连忙否认,声音强硬不起来:「我、我只是觉得失去水源对这一带的影响实在太大了,不只是人,那些动物、草植……任何生命都离不开水,尤其是这般乾旱的西域,水比黄金可贵太多太多了……」
「妳可别忘了,双子早逝的诅咒也得靠解除血缚才能化解,妳要留住水源,就等同是牺牲自己的性命,妳明白吗!」
「我知道,我也想过,可我觉得……」昭言闭了闭眼,低语:「如果我只能活二三十年,那幺用我这短暂的一生为周遭百姓多留住几十年的水源,我不会不甘……」
埋名十分恼火,咬牙道:「妳甘愿,却以为我也会甘愿?」
昭言柔和地看着他。「埋名,你可以不断借命重生,这一世若找不到解除血缚的方法,以后也还有机会再找,而我……」
埋名倏地打断她:「出去。」
「埋名,你听我把话说完……」
他怒斥:「出去!」
昭言咬着脣,低头缓缓起身走了出去。埋名怒瞪阖上的房门,恼她竟真的听话离开,而不是温言宽慰他,看来她是真的择定了主意,宁愿与他发生冲突,也不愿为他放弃想法。
她要捨弃他吗?为了那群吸啃他俩血肉的自私之人,她真要捨弃他吗?
埋名怒极反笑,压抑的低笑声阴郁疯狂,他猛地一挥手将桌上糕食画物扫落在地,器物砸摔的破碎声响似都饱含着他滔天怒气。
什幺叫做他可以不断借命重生、可以下一世再寻找解法?她就这幺冷血心狠,可以眼睁睁地看着他继续在无止尽的地狱中痛苦挣扎,而无视他两百年来对解脱囚牢的激切渴望?
他越想越是心痛愤恨,紧握着檀扇的手乍起金黄光芒,意欲将扇子毁去,突然有人阻止他,横过怒目看见藏锋神色冷静,声音没有起伏:「你会后悔。」
「……」
埋名还瞪视着她,却已无动作,隔着门扉,昭言的声音低低传了进来。
「埋名,你听我把话说完好吗?我不是要阻止你解除血缚,我在外行走时一直替你留意着九泉消息,只不过还不曾打听到什幺……往后我也会继续留心,若有线索,决不会瞒你。我、我只是觉得解除血缚之法太过渺茫,你已经耗了两百多年却仍无所获,爹也因此而……」
喉间一梗,不由得停了停,赶紧又拾掇了情绪,免得埋名不愿再听:「你有很多时间,可是我没有。你还记得爹死那时我对你说的话吗?若真的遍寻不着解法,我也愿与你一起生、一起死,可是在我死之前,我想让洛家再起兴盛,留下我洛昭言的痕迹,这才不枉我这一生。」
「……」
外头再无声息,藏锋瞟了若有所思的埋名一眼,默默地收拾满地狼籍。
……昭言究竟为何会有振兴洛家的念头,就因为在盗匪之前保护了众人……?犹记得她第一次说要保护的对象便是他了吧,因为他是她唯一的亲人、她重要的手足。因为重要,所以不能失去;因为被寄予厚望,所以希望自己能够成为助力,即使是牺牲自己亦在所不惜──
不正和两百年前自愿走上祭台的自己一个样子吗?埋名不由自嘲。
细细想来,她第一次去到盈辉堡、夜里和自己联繫时便隐约流露出想留住水源的念头,只是当时的她年纪尚小,或许仍捉摸不清自己真正的想法。
──盈辉堡和咱们洛家庄之间还有个金翠洲,那儿有绿地和溪流,还有许多可爱的小动物筑巢定居,是个很明媚的地方,我真喜欢那里。埋名,盈辉堡和金翠洲,都是得利源自洛家的水源呢……
──失去水源对这一带的影响实在太大了,不只是人,那些动物、草植……任何生命都离不开水,尤其是这般乾旱的西域,水比黄金可贵太多太多了……
也许她是真的很喜欢这几个长年来去、于她而言可以称之为家乡的地方吧,因为她亲身去过、亲眼看过、亲自接触过,所以她知道那些地方有多美丽怡人,那里的人和动物、花草繁树和清溪流萤,有多令人打从心底生出温暖喜悦……那都是他能够理解却无法体会的,因为他哪儿都去不了,什幺都看不到、接触不到。
他只有她。
──埋名,你有很多时间,可是我没有。你可以不断借命重生……而我……
他身子陡然一缩,好似正遭受极大痛楚,藏锋迅速来到埋名面前,见他手紧压住心口,她声音平稳却透出关心:「主人?」
「……我没事。」语声压抑。
藏锋注视他一会儿,点头回到原位。埋名出神半晌,来回轻抚檀扇,忽道:「还好有妳。」
藏锋淡目微见讶异,随即低敛眼眸,说了句:「画的边上留了点迹,但大致无损。」
埋名看了看藏锋拾起的两张画,适才恼怒之下不思后果,所幸画仍完好。歉疚之余想去找昭言,却没想到一打开房门就看见她就抱着膝头坐在门前。
「埋名……」她抬起头有些发愣地看着他。
埋名剎时着恼:「妳现在什幺身子,竟然坐在冰凉的地上,不怕以后落下病根吗?还不快起来!」
昭言连忙站起,小心翼翼地觑他脸色。
「埋名,你不生我气了?」
埋名默了默,缓下脸道:「妳一旦坚持了什幺想法,就是十头牛也拉妳不回;但若要我放弃解除血缚、放弃毁灭洛家,那也是绝不可能的事。妳我虽意愿相悖,但就这两桩事上,我不阻妳,妳也不可故意妨碍我,如何?」
昭言大喜,点头如捣蒜:「嗯!」
埋名轻叹一声,心情複杂地怜抚她的髮。要在小时候,两人闹了彆扭或是她被他冷落,她肯定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撒娇到他愿意理她为止;如今他们为了各自不同的选择起了龃龉,她虽然伤心难过,却已不会再为此哭泣……岁月于他似白驹过隙,于昭言却是识见与坚毅的积累,逐步形造了她自身的理念和坚持,不再是个无识无知、随波逐流的小孩了……
「埋名……」
他拉回神智。「怎了?」
昭言碧汪汪的大眼可怜兮兮地瞅着他,男装打点下的俊秀脸蛋流露出女儿家的娇气,埋名心弦一动,听她说道:「我好饿。」
他一愣,抬眼望天,果然已至晚膳时候,她才迢途返家,适才又未吃下太多东西,也合该是饿了。藏锋捧着那些碎瓷残尸自屋中走出,平声丢下一句:「我去吩咐备膳。」
埋名望了望藏锋,又看向昭言,终于忍不住笑歎一声:「进来等饭吧。」
昭言剎时笑靥敞亮,脚步轻快地跟在埋名身后进屋。
便如人前为男,人后为女,雌雄莫辨,实为同一个人;不论是懵懂年幼,抑或长大成熟,昭言也依然是他的昭言啊。
数月后,洛家庄迎来了双子生命中第二次大祭。
前院是筹整祭祖之礼的奔波忙碌,双子院落却如闹中取静的清修之地,不与红尘纠缠的隐世姿态。
一个约莫十岁的粉嫩女童来到院落门洞处探头探脑,想踏入又不敢真的跨出步伐,就怕撞见那个令人不敢亲近的大姊姊,纠结片刻后只好朝内扬声唤道:「昭言哥,昭言哥!祭祖就要开始了,我们一起去塔楼吧!」
正窝在埋名屋里的昭言听出那是洛余恩洛管家的女儿、他们的堂妹洛宁,便向藏锋道:「妳去跟小宁说我身子不太舒服,不去祭祖,让她自个儿过去吧。」
洛余恩是洛望平的堂兄弟,老实忠心,常年在盈辉堡管理商行,逢年过节才会回到庄来。昭言怜惜洛宁独自在洛家庄生活,不免格外照顾她,因此洛宁自小特别喜爱昭言,只要昭言在庄,她便隔三差五地来寻她,但就是不敢越此雷池一步,因为洛宁身为女孩子的敏锐感觉告诉她,那个在此院落起居的埋名小姐、昭言哥的双生妹妹,对自己非常不待见。
同在屋里的埋名听见昭言如此说,微一忖量后反而道:「藏锋,告诉她稍待片刻,昭言一会儿便与她同去。」
昭言愕然:「埋名?」
「昭言是因为我而不去的吗?」
昭言点头道:「嗯,这日子……我不想去。」
她还记得十年前他告诉她的事呢……埋名眼神顿软,心头十足温暖。
「傻昭言,妳该去的。」
「呃,为什幺?」他明明那幺恨……
「妳不是想振兴洛家?那幺最直接、最有力道去振兴洛家身分的,不就是家主之位?」眼看昭言一脸讶异,埋名摇头轻喟,内心却禁不住愉悦。
昭言不懂得逢迎变通,只知道蛮干,就是未曾深思捷径;可也正因为这般耿直天真的她,才是他心心念念的昭言──也罢,有他在,自可填补她的不足。
「十年大祭是洛家庄最重要的日子,不论是对家主或一般族人而言,祭祖尤其不可有失,谁要在祭祖之礼上出了岔子,谁就给全族人留下负劣印象。家主身体情况大不如前,谁都看得出他早就在物色接任人选,昭言可别告诉我,妳呆头鹅到什幺情势都看不出来。」
昭言被他如此一说,不由思忖起来,听埋名续道:「在外,妳已颇具声望,洛望平在世时亦累积了不少人脉,都可为妳所用;在内,家主对妳青睐有加,待妳直若嫡出,昭言就算无感,应也不少于自外人口中听说。妳已佔尽先机,若不多加留意小心,让觊觎家主位置之人捉住了妳的小辫子穷追猛打,也是一桩麻烦。」
昭言闻言脸色微变,急忙道:「我、我并没有觊觎家主之位,我并不是为了当上家主才──」
「昭言勿急,」埋名微笑安抚她:「妳的一切努力都只是为了证明自己,我明白。我只是想让妳知晓,妳如今拥有多大的优势、以及妳可以如何将自身优势运用在妳的目标上头而已。」
昭言微一沉吟,想到那些对家主逢迎拍马之人的嘴脸,脸上不自禁流露出排斥的神色:「你这是──要我去争夺家主之位?」
「使尽手段谓之争夺,正大光明谓之争取,稍微转念,昭言便可不再纠结。昭言不喜不求的,我自然不会强加于妳;但若是妳心怀渴念的,我费尽心力也要替妳出手迴护。」
他说得轻描淡写,当中的认真恳切却殷实不假,昭言不禁大为动容。埋名把玩着手中檀扇,续分析道:「虽然洛家另有几位家主合适人选,妳还不是十拿九稳,不过只要妳待人处世一如既往、不鬆懈平时努力,妳拔得头筹的机会仍是最大,我毋须亦不愿让妳沾染骯髒心思;但对于能可预见会产生不良后果的言行举止,我自该出言点醒。不论理由为何,缺席祭祖之事可大可小,十年之前妳年纪尚小,因足伤而未与仪礼,兼之家主是妳父亲,旁人自不会说什幺;但若这一次再未出席,家主不拘小节便罢,若是他因此对妳心怀芥蒂,倒可惜了妳在他心中一向的好印象。」执扇在掌中一敲,如定音之槌,他展颜一笑:「言尽于此,昭言可以好好想一想,过不言悔便好。」
昭言经他一番好言释意,已渐放下心中成见,认真地思索起来。埋名不禁莞尔摇头,想她定是忘了外头还有个洛宁在相候,那小丫头虽可置之不理,但此时此刻确实容不得她在这儿想到天荒地老。
正要再开口劝进,昭言抬起头看向他,忽道:「我若当上家主,对你是不是有好处?」
埋名一顿,挑眉坦然微笑:「不错。能够动用所有洛家资源在外打听寻访九泉消息的,当非家主莫属,不过此乃附加价值,非我助妳的本意,就不知昭言介不介意我这层私心了。」
「只要不是让我昧着良心做的事,能帮上你自然最好。」昭言沉吟道:「若家主之位不仅有助于我的目标,于你也有助益的话,那幺的确再无比家主更有利的位置了。」
埋名忽尔收扇,静了片刻后方道:「我倒想问问昭言了:若日后妳在外打听到解除血缚之法,而那方法却十分伤天害理,妳会一五一十地告诉我吗?」
昭言认真地想了想,正色道:「我不会瞒你,但我会尽我一切之力说服你、阻止你。」
埋名闻言身躯轻颤,低喃:「昭言啊昭言……」语音竟似遏制着激动。
「埋名?」
埋名深吸口气,抑声道:「无事。」
昭言心思直白,向来挖掘不了他刻意隐藏的心思,他要是语带保留,她再追究也是白费力气,于是搁下此事,语带迟疑道:「不过埋名,我去参与祭祖你当真无所谓吗?」
说来说去,她最在意的仍是他啊。埋名心底烘然,玩笑开解:「那祭的是什幺祖,我不正在妳眼前吗?」
昭言大愣,剎时豁然开朗,不禁大笑起来,澄澈目光柔和地注视他,颔首道:「好,那幺我去啦。」
「去吧。仪礼完成别耽搁太久,去街上买些糕饼回来──可别又压烂了。」
一言勾起幼时回忆,昭言又是一阵朗笑,应诺一句,在埋名的含笑目送下跨出房门。
她和洛宁会合的谈笑声逐渐飘远,终至无闻,埋名抑止不住地低笑起来,声轻如絮,若喜若叹:「昭言,妳还是天真不变,可教我如何是好呢……」
语音倏止,深深吸吐平息心口剧疼,埋名低抬的目光里阴沉中饱含决绝。
必须儘快找到解除血缚之法,要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