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风舒畅,新嫩逢翠,洛家庄水源丰沛,绿意丰茂,冬无严寒,夏无酷热,春夏交接之际是这座水上浮舟最怡人的时节,蔚水为衬,远山迤逦一壁的鲜花碧草,满庄满谷瀰漫花叶清香。
护卫院里喝声青稚齐整,场中习武的洛家子弟们人虽小架势却好,舞刀弄棍、发劲收招,丝毫不见含糊。今日功课已毕,武师令分散的众人集合,讲训几句后便令其解散,当中一名眉目俊秀、身形较其他孩童更为纤细修长的男孩上前抱拳道:「齐师傅,请您再多指点我几招!」嗓音十分清脆有力。
「哈哈,没问题,去取来兵器吧!」
场中一大一小对峙,大的持木棍,小的执一柄符合他身形力气的长兵刀,男孩扬声清喝,起招挥舞,动作行云流水,力道扎实。齐师傅餵了他几招,又架了他几招,双方互有攻守,进退有度。
棍刀交击有声,双方同时后退收劲,齐师傅讚赏大笑:「真不愧是小少爷,进步速度可比众人加起来都还要快哪,我老齐可不知还有资格再教您几年了!」
男孩摇头笑道:「我还有很多要学呢,齐师傅太谦虚了。」清秀脸蛋上细汗满布,举起手去拭汗,却不像一般男孩那样袖管随意一抹一揩便了事,而是文秀地以绑手长巾的手背处摁乾汗处。
齐师傅暗暗讚歎本家少爷教养果然不同,全无其他男孩的粗鲁随便,与旁人一比立分糙细。眼尾余光瞄到门洞处出现与小少爷红黑服色相同的人影,一看之下笑道:「小少爷,小小姐来找您了。她每日都来等你结束练习,你们感情可真好。」
男孩望向那女孩露出微笑,女孩手执提篮,身后还跟着另一个相同服色但少了精緻髮饰的女童,后者的身材比前者要矮上一些。
「那幺齐师傅,明日见。」男孩抱拳告辞,放回长兵刀,拍了拍身上沾污附尘之处,走向女孩。
「藏锋,埋名!」
「少爷。」埋名的贴身护卫平声应道。她的名字由埋名所取,初时和护卫院其他孩童一起习武过短暂时间,后来便由埋名独立培养训练。
女孩打扮的埋名一路注视着男孩打扮的昭言走向自己,在她立定在面前时从袖里取出丝帕,轻轻摁去她脸上残留的汗珠,她则笑吟吟地任埋名整理自己。还记得自己甫扮男装时,一意学习模仿身边男孩们的行为举止,被埋名看见自己随意举起袖管抹汗的样子,当下便被训了一顿。
「着男装,不露破绽便好,莫要真当自己是个男人。」要求她以文雅又不至于太过女孩子气的方式来擦汗。当然,这只是其中一项。
埋名还真像爹一样呢,当时她这幺偷偷对藏锋说。藏锋看了埋名一眼,平声回了一句:「是妳爹。」
昭言拿过埋名手上提篮打开看,里头盛了两碟点心,是桂蜜鬆糕和腊肉夹馍,还有一瓶封盖防洒的热茶。
果然,还是只有她爱吃的啊……昭言心中暖暖,又觉疼惜,将提篮还给埋名,笑道:「你先过去,我马上到。」转身就走。
埋名愉悦注视昭言离去的背影,头也不回地吩咐藏锋:「妳先回去吧。」
「是。」
跟着主人已四年,她与昭言也算朝夕相处,早已习惯他俩的脾气和习性,知道每一年的今日他们会偕同前往某处,这时主人总会支开她,并无例外。虽已预知会有此道命令,但基于这位主人性情难以捉摸,她一向等到他开口了才会离去。
昭言去到本庄外,沿路不时有庄内人向他打招呼,大家都很喜欢这位明朗直爽的小少爷。昭言来到点心舖,买了两样点心又回主庄,却不是回到房院,而是往西院塔楼而去。
每次她练完武总要肚饿,平时埋名会在房里备上几样点心让她止饑,四年前的今天她临时起意,带上点心拉着他去到庄内一隐密处享用,她发现埋名很喜欢她的主意,于是尔后每一年的今日他们都在同一个地方一起食用点心,只是埋名总是只带上她喜欢吃的,对自己毫不上心,所以她会再特别出庄买上他喜欢的,回去一块儿吃。
该隐密处在西院塔楼附近的院墙外头,门洞出去往旁延伸了一小块突岩,因被一旁茂密的垂地枝叶遮挡住了,无人留意到枝叶后头有一方隐密空间,可以没有障碍地欣赏山水之色,却是昭言无意中发现了,此后便成了她与埋名的祕密天地。
昭言拨开遮蔽枝叶,向先来到的埋名展颜一笑,在他身旁落座。埋名自篮中取出糕点,昭言摊开油纸包,一切备妥之后,两人相视一笑。
「祝贺你我生辰!」
埋名微笑,「昭言又长一岁了。」
「是我们都长一岁了。」昭言纠正他。
年岁于他早已无感,多一岁少一岁并无不同,埋名也只是淡笑,由得她去在意那些小事。在他看来,会去在意那些小事的昭言大有其可爱之处,好比说,他对糕点吃食并无特殊偏好,只因为某两样细点他多吃了两口,并说了句还不错,昭言便铭记在心──还不错,仅代表味道不差,不代表无其不欢,可是他就爱看她念着自己的样子,每每令他心情大好。
昭言津津有味地吃着肉夹馍,埋名将备好的溼巾子递给她擦拭油腻,自己也拿了块昭言为他买回来的糕点慢慢吃着,两人一同欣赏眼前景色,纵是无话,亦感心头宁和。
岁月之奇特,昂首狂追时总感时日长缓,蓦然回首却惊觉,原来日月更迭比自以为的要快了许多。
他们交换身分以来,倏忽已来到了第四个年头。甫交换那时唯一的问题,便是模糊少数主庄内知晓双子埋名为男、昭言为女之人的记忆。以令昭言忘记双子早逝真相的手法去处理并非难事,他俩外貌相近,身形相仿,初交换时双方行为言谈皆刻意保留,时日渐久再慢慢显露本性,温水煮蛙的麻痺手法总是最不令人起疑的良方。
当中,惟有藏锋未被处理记忆──既然是贴身护卫,彼此便须有一定程度的坦诚以对,否则只是徒留隐患。再者,她的寡言着实是项优点。
昭言性情耿直,想法自然也直接,初时她认为要保护埋名就要练好武艺,强大自己;只要别人不敢轻瞧自己,自然也不会去欺负自己身边的人。习武基础打稳了,及到挑选兵器之日,陪同的埋名难得瞠目。
许久之前便知道她力气较寻常女童大了些,但为何是长兵刀?为了加强别人她身为男儿的印象?
「那个,我在书上看过中原武神关云长的故事,觉得好生敬佩,他所使的就是这种刀,所以……」昭言傻乎乎地笑着。
纵使她天赋异稟,毕竟不是真正的男儿身,长兵刀对她来说仍显吃力,只能比别人更加倍习练。勤能补拙,更莫说勤奋者本身资质极佳,到如今,洛家同辈中已无人胜得过她。
现任家主是双子的近亲长辈,膝下无子,十分喜爱昭言的性情和出众的武艺,待她直如亲生孩儿,但他对埋名便无这份亲近,只是爱屋及乌,尚称和颜悦色。
埋名忽道:「前一阵子那个家主不是提及要带庄里小辈前往盈辉堡,认识认识洛家名下产业?似乎就是几日后不是吗?」
让庄里小辈认识洛家各地产业关係,藉此视察小辈之中有无适合各个产业所需的人材,以便及早加以指导培养,是洛家庄一贯的运作方式。他记得昭言听闻此消息时跃跃欲试,但过了好些天了,却等不到她来向他提及此事。
「那个啊……嗯……」昭言欲言又止,逃避似的咬一口鬆糕嚼了又嚼。
埋名叹了口气,道:「昭言,被囚缚在此的是我,不是妳,妳不需要顾及我心情而勉强自己。」
昭言低下眼眸,「我只是……」
「我知妳是不愿我心里难过。昭言,我还不至于自私若此。」
不,他是自私的,他希望昭言永远也别去到任何两人无法相见的地方,唯盼日日朝夕相处……但他这番想法,与永囚昭言有何不同?他恨天谴待己如万劫不复的囚徒,难道要昭言也为此而恨了自己?
任何人要厌他恨他,他不痛不痒,唯独无法忍受昭言对他有一丝半点的憎恶。
「埋名……」
他索性推波助澜:「听闻洛家在盈辉堡的商行能够调集各地产物,妳不妨替我带些西域难得一见的小东西回来,也好让我这个足不能出户的『井底之蛙』开开眼界。」
「埋名才不是井原之蛙!」他明明比任何人都还要博学广知!昭言噘起小嘴:「我一定带好多好多新鲜有趣的东西回来给你!」
埋名一笑,将自己吃了一半的糕点凑到昭言面前,她就着他的手张口吃下,满足地舒了口气,往后半靠在树身上,因可以心无罣碍地前往嚮往之地而心生愉悦,一脸笑意地眺着远方。
埋名温柔注视着她,因她的舒畅笑容而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