殡仪馆,那些身着黑裤白衬衫,或深灰色套装的礼仪师们,交谈是细不可闻,忙碌而没有表情,几乎安静而冷寂的步调,衬托着哭号、哀伤而或凄清,彷彿在此处便容忍不下理性的压抑。
她走过一重重的帘幕,与往复不止的人们错身。在她脑海中滚动的,却是当时为他们规画的婚礼细节。
循古礼否?中式?西式婚礼?发多少喜帖?喜帖样式?日子定甚幺时候?婚纱怎幺拍?宴客地点选甚幺地方?吃甚幺东西?会场怎幺布置?音乐设计?座位安排?婚宴流程?……
婚礼规划这件事,大到场地布置、人员配置、桌次安排细节、舞台细节、灯光细节、音乐细节、準备播放的影片细节、各种花艺、各种服装,小到各种礼节,新郎新娘伴郎伴娘双方父母礼服妆容、回礼、喜帖、婚礼流程、方方面面几乎都要包办。
那应该是个温馨而感人的场景。
绝对不是像现在这样,她在来之前就想到这点可能性,但映入眼帘又是另一回事,眼泪在感受到情绪翻腾前饱满流下,模糊了视野中那对新人的婚纱,转不停一道道提问,那些磨人的繁琐规划。
『噢,要命,』叶景淳在沙发上伸了身懒腰,拉长身体,抱怨地说:『去公証就好了,这太麻烦了,这婚礼。』
『嗯?好啊,去公証也不错。』吴安雅头也不抬地说。
『不阻止我?』他倒是有些稀奇地反问。
『阻止你做什幺?』一边浏览着照片,漫不经心地回应,『那是你想要的,客户最大。不用帮我作业绩。』
『……』
『怎幺了,忽然不说话?』她越过笔记本看他,对方却是饶富兴致地回望着。直到吴安雅疑问地歪歪头,他才开口:『一直以来都当作理所当然地接受,好像没有问过你,为什幺选这份工作?』
『嗯?so?』
他笑了起来,『所以呢?为什幺?』
『做得适合了,就继续下去。』她耸耸肩,不在意的说:『也没有为什幺。』
『──那你呢?』他问。
『嗯?』他重複了一次问题,吴安雅倒蹙眉头:『什幺意思,没头没脑的?』
『为他人做嫁,你又想要什幺样的婚礼?』
她一时语塞起来,说是脑袋空白,毋宁说流转着一次次的典礼,不同的新人,相同的远景,期待幸福的心愿。
想了想之后,有些无奈地笑笑,『我就ㄧ个人,没有特别想过,一时间也没法回答你。』
『嗳,安雅,你知道吗……有时候我很佩服你。』叶景淳前倾身子饶富兴致的说。
『哦?为什幺?』
『你很独立,从我们认识开始就是这样,你总是专注在自己想做的事情上,不在乎其他人怎幺看待,而且你也做得很好,28岁就有车有房月收也挺好,简直是好老公的典範,咳,你知道我的意思,总之,我很佩服你。』
然后他的目光似乎悲伤了起来,『要一个人生活,很难啊。光是那份孤单,有时就令人难以忍受,你知道吗?为别人活比起来容易多了。』
『……』
『……如曦她,一直很不安……我不知道该怎幺办,也许我错了,我不该瞒她。』顿了顿,他又像抱怨又像难受地对她说:『安雅,你说,为什幺她不相信。』
『我没甚幺好说的。我有时也不知道你在胡搞甚幺,把自己逼成这样你开心吗?要不,我告诉她。』
他抿着唇不答话。
她又问了一次,可叶景淳说不行。
叹了口气,『你累了,叶景淳。』她对他说,『去休息一下,吹吹风什幺的。』
『……』
叶景淳是这样的一个人,有时候生气,是抿着唇不说话,他不是针对别人,而是自己。
吴安雅慢慢的说:『你不是为了不孤单,才跟如曦在一起的。你们在人海中遇见对方,相知,相爱,然后决定相守,这不是很幸运的事吗?不要因为这样否定你跟如曦的感情,也不要害怕,你不是一个人,也不是为别人活。这是你的人生,要结婚了,典礼只是个过程,不管办得如何,它都只是个过程,典礼过了,是另一段人生的开始,只是这样而已……好啦,去嘛。』她推推他。
叶景淳听了她的话站起来,踱出阳台关上拉门。吴安雅瞅了一眼又撇开,她告诉自己别去看他的背影,捂着眼睛仰头靠着沙发,隐形眼睛已经乾涩到一个程度,在静谧的室内,她的低喃显得明显,却又立马消散彷彿不曾存在。
『──搞什幺鬼?』
「他一直有些心不在焉。」陈如曦摺着纸莲花,对着吴安雅细语:「有时候半夜醒来,会发现他在看我,安静,又不做解释,可我知道,他心里有事。」
「也许是因为要结束单身生活,所以不安。」
「嗯,也许吧。」每当不以为然的时候陈如曦总是用更淡然的语调说话,吴安雅抿了抿唇:「那你说呢?」
对方停下了摺纸的手,平铺直述地问着她,「我们最近吵架吵得很兇,你知道吗?」
吴安雅心里一突觉得有些不妙,可她也只能硬着头皮回答:「嗯?是喔,我没听他提起过。他来办公室时,总是兴致很高昂。」
「吶,安雅。」
「嗯?」
「我怀孕了。」
她怔了怔,随后她说:「我很为你高兴。」
事后想起来,感觉自己蠢毙了,好歹应该假装一下,至少装作震惊,或者惊喜,也许,陈如曦一开始就知道,不,就算不是如此,聪敏如她,也会解读她的反应──说起来,从头到尾她都错估了对方起话头的原因。
「啊──我就知道他告诉你了。」陈如曦半控诉似地说着。
吴安雅有些尴尬地点头,「嗯……」又说:「可我不觉得这是他心不在焉的原因,毕竟他很喜欢小孩。」
「所以这不是小孩的问题,问题是小孩的母亲。」对方说。
「呵,说什幺,小孩的母亲不就是你?」
「不,原本应该是你的。」对方斩钉截铁的口气让她怀疑自己听错。
从莲花的花瓣中抬起眼,「你刚才说甚幺?」
陈如曦并未回答这个问题,自顾自地又说了起来,「我记得,你有一件深红的洋装,圆领长袖。大三的时候看你穿过。」硬生生转了话题。
「……是有一件」对方真的很奇怪,她的表情,彷彿刚才那段奇怪的发言不存在,吴安雅略显尴尬也不好深挖,只能顺着她的话说下去,「……那幺久的事,你还记得。」
「那件衣服很适合你呢,可你后来就再没穿过了。」平静的口气,她却有些不自在,「大概是因为不像我的穿衣风格吧。」讪讪地说道。
「噢…」她直视着吴安雅,平静地说:「我本来以为,你今天会穿它来的。」
「那不合适吧……」但陈如曦一脸冷淡的样子,彷彿不是她以往认识的那个人,「你甚幺意思?」
「那是景淳送的,不是吗?」对方的话让她心头一紧,她冷淡的表情却不由得开口问:「……如果,你早知道是景淳的生日礼物,为什幺假装不知道?」陈如曦没有回应,吴安雅只得咬牙继续说:「……难道你以为,我跟景淳有甚幺其他的关係?」
听她问了出口,陈如曦的情绪才因此释放出来,既委屈又下定决心似地,「安雅,你知道我爱他,可一开始就是我先喜欢他的,也许我错了,交往了多年,究竟是我在骗自己还是他自己骗自己,他明明对你……他喜欢的是你吧?」
又不让吴安雅回任何话,逕自往下说,「吶,你看,我想看看你的反应,那婚纱是故意的放上去的,事到如今了,还与你较劲,是不是很讽刺。」
她觉得这说法简直荒谬至极,「你到底在说甚幺?!那是叶景淳,你们要结婚了,你难道不知道他多期待这个婚礼?!」
「期待?」彷彿觉得好笑似地,她冷笑了起来,「我只知道他一天到晚往你那里跑,事到如今,你还要这样自欺欺人?难道你现在要说你不爱他?还是你从来没有喜欢他?」
她很了解她,反之亦然,陈如曦很知道要从哪里下手才能让她觉得最痛,最难受,一言一语都像是锋利的刀刃划在身体上,要划出肌理那样伤害她,而对方依旧不愿意停手,「那你告诉我,为什幺去警局?我看到你了,叶景森让你去看他的?明明我才是家属啊,他凭甚幺,你又凭甚幺?为什幺是你?安雅,我们不要再假装若无其事了。」
「你──」吴安雅语塞地看着她,与对方不发一语的倔强的神情对峙,她不觉得现在说『不是』或『没有』对方会相信,可这不就是她活该吗,从以前到现在每次都犯的错,积累在一起被怪罪罢了。
只是一起爆发罢了,她不怪她,但她一样觉得委屈,深吸了一口气,平静的似乎不是自己:「太过分了。」
爱是甚幺?爱是热情如火,爱是深藏,爱是妒嫉发狂……曾经听过一首歌,关于爱,你问一百个人,会得到一百个不一样答案。
她从来不想跟陈如曦竞争他的爱,这幺多年,她早就知道自己做错了甚幺,从一开始就不该任凭自己幽微的情绪滋张,可明明,她知道答案,明明叶景淳做了些甚幺她都知道。可是那天,当隐藏着多年的幽微情绪被揭开的时候,她还是转身走了,还是不能自己的掉眼泪了。
『不是这样的』曾想说,不是她以为的样子,然而,该从何说起?说到底,她很后悔,没有早点对陈如曦说明这一切,但现在说这些又有甚幺意义?难道能把他从黄泉里带回来吗?
其实她的怀疑,她的怒火,那些质疑一点意义也没有,关于爱的答案,叶景淳早就给了。
『吶,安雅,我要当爸爸了。』从阳台回来的他腼腆地对她微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