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建安八年至今,他出这乱世有三十余年──从群雄逐鹿至现方三国僵持,太多昔往挚友病故战亡,该去的去了,剩下的竟只有这幺少。于她也是吧──纵然他再不捨,可看着她活着这样累,却不如看着她早些归去……
「确实是有些累了。」闻言,何若舒低低笑起,「可这心啊,却还是悬着放不下……我总怕着没了我,仲谋该怎幺办,大虎小虎又该怎幺办……」微微歛下眉眼,她弯脣轻笑,眼里却仍透着忧虑。
「莫要多想,二位公主殿下都大了,该懂得如何自明事理。」瞧她仍然牵挂,陆逊浅歎,虽想去碰一碰她的手作安慰,但想想于礼不合,便仍作罢,「至于陛下,如今鼎立之势已成,太子殿下勤勉好学,眼看后继有人……妳也累了,该是好生歇息的时候。」微微笑起,他勾了勾脣,声音却仍不住透些不捨。
「是啊,可我总忧心,倘我不在,仲谋会不会又怕着身边再无人可信。」听他这话,何若舒又笑,后略抬眸望向他,「伯言,日后再无我……便只剩下你了。东吴江山、吴主孙权……我只盼着、你能多帮着他,多信着他……咳咳咳。」
「那孩子啊,被伯符和文台大人丢下太久了,有时是任性了些,却其实只是寂寞得紧,怕着没人陪……伯言,这剩下的人里头,便只有你是最懂他的……」
冀盼地抬眼望他,她眼光里似有什幺闪了一闪──终是止不住歎怨,她还是未能替他留下什幺。大虎那孩子爱恨过于强烈,小虎又太纯善,剩下还能同孙权说些体己话的,却似也只剩他了──
而陆逊听罢,面色不由得一怔。
「……我明白。忠君随主,本便是我份内之事。」轻歛下眸子,他鼻间轻吁,心绪却几分複杂起来。
这幺多年,他发现太晚,而她终只是……将他视作知己……
停顿片刻,他最终仍将心里那一瞬欲将心思全盘说出的念头压抑下,而后又笑望向她,涩然坚定地弯起脣角,「身作妳与……仲谋的挚友,舒舒的话,逊铭刻收下,必不相负。」
听他话尽,何若舒终于安心地浅浅笑开。
「这样便好……这样,我便安心了。」
那幺多年啊……这人始终一直都在,那样令她安心,总能与她无话不谈……并未察觉他眼里酸涩意味为何,她只是稍稍侧首望向窗头,淡然轻笑。
「说起来,伯言啊……你吹那支曲子时,我梦见他了。」
陆逊闻之一愣,恍然盱颜,「舒舒……梦见什幺?」
「梦见了满园盛放的春色,极其夺目暖人。」餍足地眺望,她笑意更盛,并无将梦境说出,只是几分慨歎地吁了口气:「可伯言,你说这春,究竟何时才来呢?」
而他歛目,顿豫许久,终是稍稍伸出指头,触上她冰凉纤瘦的手,安抚轻阖。
「舒舒再等会罢。这春啊,很快就该到了。」
话落间,太初宫外仍飘扬细雪,夜色朦胧,却隐约见得月光,微微透进窗棂。
◇◇◇
恍惚似又睡了许久。
陆逊走后,何若舒便又再凭枕睡下,沉沉坠入黑暗,却再无梦境。
──醒来时,只见得孙权正坐在床畔发怔,不知正想着什幺。
「……仲谋。」启脣,她眨了眨眼,下意识便想起身──却发觉自己今时竟格外有几分精神,便连自己起来也不太费力了。
孙权闻声愣然回首过去,见她醒来坐起,便将榻旁尚温热的茶水递与,扬脣浅笑,「舒舒醒了?」彷彿她只是睡了一夜一般,他笑容温煦,似再没有半分先前哀伤。
「嗯。」接过他递来茶水,她润了润喉,又探首瞧了瞧外头日色盛明,于是笑道:「今个儿特别有精神,我想出去走走……仲谋陪我幺?」微微偏头,她笑得灿烂,却令他瞧得不由得一怔。
恍然间,却似见得许久以前,那个曾对他说「天生我材必有用」的小姑娘。
「自然。」执起她的手,他也并未对她今日异常的健朗再多疑惑,只是小心地将她扶下床,亲自替她披繫上外袍绒氅,「外头还有些冷,舒舒穿得暖些,莫寒了身子。」
而她扬笑颔首,撑着难得有气力的身子,牵着他的手,步步向外头行去。
她这回又睡了多久?外头仍是冰雪漫天,却似已没有那幺冷了……冬日啊,是不是也要过了呢?
「每回见到雪景,总是止不住地想起初入孙府的那一日。」行至桃林,身遭虽几乎仍是枯枝残景,她望着地上淤积浅雪,却不住笑得更暖了些,「那时啊,仲谋还这幺小……缩在伯符大哥身后,可爱得紧呢……」
心里终是担忧她身子,孙权小心翼翼地牵着她的手,一步步绕过地面窟窿,领着她望一旁凉亭行去,「舒舒总是拿那幺久以前的事儿来笑话我啊。」歛眸,他无奈低笑。
「权儿的事儿,我可都牢记着呢……咳咳。」于一旁石椅同他落坐,何若舒又掩着袖不住地咳了几声,却未觉异常,仍逕自说话,「还有前去荆州时,分明前一刻孩哭得唏哩哗啦,后来面对刘表却毫不害怕的权儿……我一直都知晓的,你呀,定不只如外人所说的那样,一点儿不输伯符和季佐……」
听着她唤了许久未曾再听得的小名,孙权怔愣一瞬,心底一痛,随即伸手将她揽了过来靠住。
「是啊,若无舒舒,却怕今时的我仍如从前那般懦弱。」
何若舒却失笑摇首,「你啊,这幺多年,眼看着是成熟了,却只一点没变……就爱乱想。」靠着他低声笑,她却忽然觉得方有气力的身子正一点一点地逐渐疲乏起来……喉头一阵麻痒,她又抬袖轻咳,恍然见得袖口上血迹斑斑。「仲谋,自从大雪那日,我有了家起……你和伯符,便已是我最为重要的人。」
微微阖眼,她明白了什幺,于是缓缓出声。
「纵与故友反目,甚与旧爱成仇,却都没有什幺比江东、比你来得重……咳咳咳咳。文台大人已故,伯符病逝……在这世上,你是我唯一家人,是弟弟,却也是夫君。」顿了顿,感受他揽着自己腰肢的手轻微颤动,她又笑,却才察觉自己的手竟那样冰冷,几乎没有温度。
「可仲谋,你是江东之主……你知道的,纵然我嫁你,却也没法给你那样的爱……」
静静听着她一字一句地述说所有,孙权鼻头不禁有些酸,便将她揽得更紧了些,温热颜颊贴着她的冰凉轻喃:「……我明白。」
是啊──他明白的,只是终究不甘。
江山是父兄交与他的一切,而她是他的所有──他口口声声说能为她放下江山,却终究放不下父兄给他的嘱託,放不下江东子民的冀盼,还有他心里对于天下的渴望──可他又那样无力地发现,天下太平,终究只是妄想。
活了这幺久,故人皆已去,终究还是三分鼎立难破。然而现在,却连她也要离他而去,再无转圜……
「大虎……小虎……都已经大了。纵我不安,却终究也没法再插手她们往后的日子……咳咳。」浓厚睡意逐渐袭来,她感觉身子正一点一点地失去力气,又是咳出几缕血丝,「这最后啊,我最放不下心的,终归还是你……」
怀里的人儿正逐渐变得冰凉,孙权喉头微哽,将她拥得更贴近。「别忧心,我已不是当年哭啼的小儿孙权──我已经能好生独当一面,统领江东、照看孩儿了。」指尖轻颤,他明白此刻该让她放心,却又不由得几分恶劣地想──在这最后,她仍旧是念着自己的……
闻言,她浅浅地扯脣笑了。
是啊,他都成坐领天下的霸主之一了。少继大位,却能与曹操刘备等人抗衡,几次大战中退敌,丝毫不逊于当年孙坚孙策的雄风壮志──
他是真的、不再需要她的操心了……
「仲谋……倘有来生,我希望……能做你真正的姊姊。」停顿许久,她深吸了几口气,努力将未尽的话说完──吃力抬手,她触上他落了泪的颜颊,安然轻笑,「那样,我便能真正、毫无顾虑地,护你一生……」
听得她这话,他心中酸楚哀恸更重。
咬脣沉默许久,他张了张脣,却终是开口轻应了她:「好……倘有来生,我就做妳的亲弟弟,就做妳的亲弟弟……」
不再让她为难痛苦,也不再让自己纠结枷锁。
做她的亲弟弟,就那幺看着她一生,对她或他,都会是最好的──
闻见他这一声应,何若舒恍然勾脣笑了──手上却一瞬失力,她触着他脸庞的指头无力落下,然后再无法支撑地摊在他怀中……
「不──舒舒、舒舒──」
最终阖目前,她却仍能感觉他将自己猛然拥紧,并听得他于耳畔低附,声声悲怆低吼:
「莫走、莫走──练师……舒舒……」
「莫离寡人而去……莫离我而去、莫离我而去──」
「舒舒,莫走,莫要离开我,莫要离开我……」
恍惚似忆得许久许久以前,曾有个声音这样将她唤来,而那人说她是为了一个人的执念,要她圆满……似明晓什幺,她心头一鬆,却只觉身子正一点一点地轻了起来,似又要飘向不知所蹤的何方──
坠入黑暗前,她从眼中隙缝,微弱地瞧见那儿枝头春桃绽放一朵,似正预见盛春将至……
春日啊,终是来了呢。
──公元二三八载,吴赤乌元年,闺月。
吴主权夫人步氏病逝太初宫,孙权追封皇后,并令其葬于帝陵蒋陵之中──溘然长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