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卖药卖了七八年,每天几乎都要卖出胜安的药,却到现在还不知道胜安的老板长什么样子,喂,小珞,你说这一排人中间,哪个是乔安明?”
蕙姐无意识地问,杜箬回头又睨了一眼屏幕,屏幕上一排深色西装。
她顺手指出一位:“中间那一个,藏青色西装,蓝色领带…”
蕙姐还不信:“乔安明那么年轻?我觉得不大像,再说你怎么知道那位就是乔安明?你见过他?”
杜箬摇头,自讽:“没见过,没那个命。”
“就是,那你还乱指,我看着那人也不像将近五十岁的人!”蕙姐对着电视自言自语。
杜箬低头,不再说话,心里却像被倒了一杯热水,烫得滋沥沥地疼。
原来分开两年,她还是能在人群中将他一眼认出来。
这才是最心酸的事。
蕙姐看新闻看得起劲,突然想到什么似地,用胳膊肘顶杜箬:“小珞,我听说你以前做过医药代表?”
杜箬心一惊,有些防备地点头:“是,刚毕业那会儿做过一阵子,怎么突然问我这个?”
“我听说胜安药谷那边在招聘销售员,我刚好有个亲戚在里面做财务,据说销售还没招满,你要不去试试吧,工资比我们这店里强多了…”
蕙姐一副热心肠的模样。
杜箬连连摆手:“我不行,更何况了了还小,我若是去药谷上班,哪里有时间接送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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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以为这个借口用得很彻底,可蕙姐是实诚人,一心想帮杜箬。
“哎哟小珞,了了都上托儿所了,你若是没时间接送可以雇个钟点工阿姨啊,再说了了马上就上学了,上学之后的开销大得很,你靠药房这点死工资怎么培养孩子?”
蕙姐说完,见杜箬没反应,又拍着她的肩膀劝:“照理这闲事我是不该管的,但我见你一个人带着个孩子日子过得紧巴巴,我是替你着急。我们这药房没啥前途的,蕙姐反正都快退休了,在这里养养老就算了,但你不同,你还年轻,了了还小,你总得替了了想想。你若是能去胜安,说不定干得好呢?”
蕙姐还是不死心,一味劝。
杜箬只能道谢:“蕙姐,这些年亏你一直照应着我,我在这里做得挺好,所以暂时不想跳槽,若真要换工作,等了了大一些再说吧。”
她说到一半停了停,补充一句,似乎带着一些恶狠狠的语气:“况且,胜安我是绝对不会去!”
蕙姐还以为她死性子:“行了,当我白说,不去就不去吧,多好的机会你以后别想起来后悔!”
“不会后悔。”杜箬咯咯笑着,又恢复平日的柔和模样。
蕙姐摇摇头,将手里的钥匙给杜箬:“要麻烦你今天锁店门了,该死的老板,今天法定假期也不让人休息一天。”
杜箬倒无所谓:“没事,平时了了有事都是你们替我代班,今天我一个人值班也没关系,你早点回家吧。”
“那了了怎么办?”
“了了今天被他小冉阿姨接回去了,小冉带他去吃披萨,小家伙开心得很。”
蕙姐走后,外面的天就迅速黑掉了。
时入十月,天光越来越短,店里也越发冷清,谁会在大好的假日出来买药啊。
杜箬也落得清闲,自己热了饭吃过,又给郑小冉打了电话,得知了了在那边一切都好,随后又给父亲打了电话,各自寒暄一番,杜箬还得在电话里装出很开心的模样。
可手机一收,店里一个人也没有。
电视机里传来晚会的开场音乐声,她才觉得,心里孤寒得很。
乔安明那一周时间就像被架在磨上的驴,连轴转。
好不容易撑到庆典当天,他要上台讲话,要剪彩,要面对各路媒体和省市领导,脸上带了几百层面具,笑容都变僵硬了。
庆功宴下来,已过9点。
宴会厅里的宾客散去大半。
乔安明被灌了太多酒,整个人昏昏沉沉,便跟彭于初打了一声招呼出去透透气。
酒店出来就是宜县镇集上的那条主街。
十月里有桂花香,夜风中夹着几丝清淡幽然,乔安明寻着香味去,不知不觉就走到了那间药店门口。
可能是因为国庆假期,好多小商铺都打烊了,就那间药店的灯还特别亮。
乔安明突然想起来,上回他喝多了,貌似小张提到过这间药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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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当时提到什么了?
杜箬…?
小张好像提到过,他似乎在店里看到有人很像杜箬。
鬼使神差地,乔安明便穿过马路,朝药店走去……
药店的格局是最普通的民用药房,进门便是整齐的几排货架,玻璃门旁边竖着一座电子秤,货架前边堆着几小袋大米和色拉油。
小黑板上写着近日活动,那些大米和色拉油应该是活动奖品。
依乔安明的经验来看,这不过是间非连锁的小药房。
唯一不同的是,这间药店的灯光特别亮,头顶几十盏LED灯全部打开,搞得跟商场和超市一样透亮。
乔安明觉得这间药店的成本控制做得极其差。
再往里走,收银台那边似乎传来刻意压低的数数声。
“1,2,3,4,5,6…9,10”
声音隔着好几道货架,但因为店里太安静,所以乔安明能够听得见那头的声音。
每隔几天整理零钱,将一元硬币用报纸裹成捆,这是杜箬的工作。
今天国庆没什么生意,她便在那边数零钱。
桌上已经堆了好多堆数好的零钱,十个硬币一堆,像叠罗汉似地码得整整齐齐。
“1,2,3,4…不对不对,重新数…1,2,3,4,5…”她数得正入劲,感觉面前有人影靠近,没抬头,继续理着手里的硬币,但嘴上却职业性地说:“请问您需要什么?”
话问出去,对面的黑影没反应。
杜箬这才抬头,结果手一抖,掌心里握着的一把硬币全部掉到了桌上,桌上码好的硬币又被撞倒,像多米诺骨牌一样,一堆堆全部被推翻。
叮铃当啷…杂乱的金属撞击声,甚至有许多硬币滚落下来,滚到乔安明的脚边上。
什么都乱了。
她辛辛苦苦这么久,全被他弄乱了…
乔安明以为自己喝多了,竟然出现幻觉。
眼前的女人是杜箬?
这个穿着白大褂,一头短发的女子,是杜箬吗?
他都不敢喊她的名字,怕她说“先生对不起,你认错人”,只能有些木楞地蹲下身,说了句:“抱歉,我帮你捡…”
杜箬总算找回了一点魂,绕过收银台自己去捡撒了一地的硬币,边捡边说:“不用麻烦,先生你若没什么东西要买,请你出去。”
乔安明也不管,只顾捡,因为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这么多年,日日夜夜,心里憋了好多话,甚至曾经反复练习过与杜箬重逢之时的语调和呼吸,可是这一刻,全都乱套了。
他当时还庆幸,庆幸撒了硬币,让他至少有点事儿干。
“这是十个,我捡的时候数好了的,给你。”他捡得像模像样,将一把硬币递到杜箬面前。
杜箬抬头睨了他一眼,他脸上的表情一如当年的淡漠冷静,仿佛他们之间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只是在小镇偶遇的两个陌生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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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谢谢,硬币我会自己捡,如果你不需要买药,可以出去了。”她还是这句话。
乔安明也不示弱,继续握着那把硬币,语气近乎虔诚地说:“十个,你不需要重新再数一遍!”
看看,气势还是这么足!
时隔两年,她依旧赢不了他。
杜箬索性不捡了,站起来,抱着手看乔安明蹲在地上捡。
上百枚硬币。
乔安明一枚枚捡起来,再迅速利索地码成堆。
一堆十个,码了两排。
做完这一切,他才开口说话:“一共一百零七元,杜箬。”
杜箬听到他喊自己的名字,牙齿都仿佛在打颤,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气愤。
“抱歉,我不认识你。”杜箬恶狠狠地说。
乔安明依旧很冷静:“我知道你会这么说,不过没关系,我可以等,你店里几点关门?”
这回杜箬真的气炸了,两年不见,他变得更加厚颜无耻。
“出去!”
“我不会走,我在这里等你关店门!”
“我再说一遍,请-你-出-去!”杜箬用手指着门的方向,冲乔安明吼。
乔安明脸上丝毫没反应:“我也再说一遍,我在这里,等你关店门!”
“好,那你说你到底想怎样?我这里是药店,你不买药,为什么不滚?”
“行,买药就可以了吗?那我今晚喝多了,给我一盒解酒药。”
“实在抱歉,我们这里没有解酒药!”
“那止疼药呢?不会也没有吧?我刚吹了风,头疼!”乔安明说完还将眉峰挑了挑,他这冷静的脾性练了几十年,杜箬根本不是他对手。
看样子他今天是铁了心要纠缠到底。
杜箬捏紧拳头,憋着心里一口气,走到货架上拿了一盒止疼药扔给乔安明。
“二十三块一,付完钱赶快走!”
“有水吗?我得吃药!”
“出门左拐,超市!”
“好,谢谢!”
乔安明掏出钱,用药盒把钱压在收银台上面。
“我去买水,一会儿回来吃药!”遂转身出了门,真的往左拐。
药店里一下子没了声音,只留几十盏亮晃晃的灯,刺得杜箬眼睛发疼。
怎么回事?他就这样走了?
刚才是场梦么?
可就算是梦,杜箬站在那里也觉得后背汗渍淋漓。
她到底在怕什么?
对,她还怕他什么呢?
如果他来抢了了,她就跟他拼命!
杜箬站在收银台后面替自己打气,等着乔安明回来取药找零钱,可等了一个小时,店铺都要打烊了,他却再没有出现。
彭于初接到乔安明电话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十一点。
小镇没什么夜生活,过了十点之后街上已经没什么行人。
彭于初找到乔安明的时候,他就坐在一间自助银行的台阶上,西装脱了,被他随意扔在一边,精致的领带也被他扯得歪到一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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抽了半包烟,脚边一地烟蒂。
彭于初都吓到了。
“乔总,你这是?”
乔安明拍了拍自己身旁的脏台阶:“老彭,来,陪我坐一会儿。”
彭于初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老板发话,他还是拎着西裤坐了过去。
“抽烟吗?”乔安明问。
彭于初连连摆手:“不抽,我都戒了好多年了。”
“真戒得掉?”
“当然,乔总,我记得你之前也戒了好多年啊,最近两年瘾怎么又重起来了?还是少抽些吧,总归对身体不好。”
彭于初趁机劝他,乔安明却摇头:“你能把烟戒掉,说明烟没让你成瘾,一旦成了瘾,你真以为戒得掉?”
“那乔总的意思,你成了瘾?”
乔安明兀自笑出来,将烟熄灭,又用手揉了揉眉心,颇有些挫败地开口:“其实早就有瘾,只是自己一直不承认,老彭,我刚才看到杜箬了。”
“什么?!”彭于初那口气就像是大白天活见鬼,他都以为自己听错了,或者肯定就是乔安明看错了。
“不能吧,她怎么可能在宜县?”
“真的,就在镇上一间药店,她是里面的店员。”
“然后呢?你跟她说了老太太想看孩子的事了吗?”这才是彭于初最关心的事。
可是乔安明却摇摇头,有些吃力地从台阶上站起来,走到路边,留给彭于初一个背影。
“没有然后,更没有说孩子的事,我在她店里买了一盒止疼药,然后我打算去隔壁超市买水,最后水没买,我买了一包烟…”
乔安明又用手指开始捏眉心,满脸满身的疲惫和沉痛。
“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时间隔得越久,我在她面前就越没有底气…”
这是他心底的实话,所以他才没有返回药店,而是拿着那包烟,像无魂的游神一样游到这里。
他打算坐在这里把头绪先理出来,旧人相见,总该有个人先起头,可他独自坐了将近两个小时,依旧一无所获,反而让头更疼,思绪更乱。
杜箬打烊之后便打车去郑小冉的住处,还一路留意着身后有没有车子尾随。
郑小冉都已经睡了,听到敲门声去开门,看到外面脸上蜡白的杜箬时都吓了一跳。
“大半夜你跑来干嘛?了了都睡着了,不是别让你来接他了吗?”
杜箬惊魂未定一样,气都顾不得踹了。
“小冉,我刚才…看到乔安明了…”
“什么?怎么可能,你在哪里看到的?”
“在药店,他突然走进去,我不知道他是早就查到了我的地址还是巧遇…”杜箬眼神一片惊慌,神情甚至有些狼狈。
郑小冉扶她进屋,给她倒了一杯水:“你先别自己吓自己,或许只是凑巧呢,不过他当时说了什么?”
“他什么都没说…不对,他说了,他说要等我下班,然后又要买药,买了药之后说又要买水,我让他去隔壁超市…可是…他去了之后就没再回来…”杜箬慌得词不达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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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小冉心疼地拍她的背:“好了好了,杜箬,别这么紧张,他不是老虎又不会吃了你。就算他真的是查到了你的行踪,那又怎样?最糟糕的情况莫过于他来抢孩子,不过现在他再来打这场官司,未必会赢。”
“真的吗?”
“当然,了了自从出生之后一直是由你抚养,你现在有工作和经济来源,再说,你怕就有用吗?”郑小冉扶着杜箬的肩膀,鼓励她要镇定。
“好了,相信我,先别自乱阵脚,看他玩什么把戏,再说可能是你自己吓自己呢,他根本没打算抢孩子的抚养权呢?”
……
郑小冉费了好大劲才将杜箬的情绪平复下去。
最后两人商议,了了暂时由郑小冉接送,晚上住郑小冉这里。
托儿所那边杜箬倒是挺放心,因为陌生人没有接送卡,门卫根本不让孩子靠近。
杜箬就如此忐忑不安地过了一晚上。
“哟,小珞,你这眼圈怎么肿成这样?昨天值班太累了,回家没睡好吗?”
“没有,没有…”杜箬赶紧掩饰。
蕙姐也没放心上,从包里掏出一个密封食盒递给杜箬:“喏,大闸蟹,自家蒸的,给你带了几只,谢谢你昨天替我值班。”
“不用,蕙姐,你平时替我代班我都没怎么谢你。”
“应该的,拿去吧,了了喜欢吃蟹呢,平时你又不舍得给他买。”蕙姐大咧咧地把食盒往杜箬怀里一塞,“上班吧,一会儿可能老板娘要来店里。”
杜箬那天上班也没心思,总觉得内心不安,就怕乔安明又突然走进来。
可居然一日安稳,没什么特别事情发生。
就这样持续三天,三天后杜箬要换晚班,即下午六点到晚上十二点。
想着了了在小冉那里住,所以她也就应了。
下午五点半的时候杜箬到达药店。
做白班的另一名店员小琳正在换白大褂,一边脱一边随口扯着八卦。
“喂,珞姐,你有没有注意到我们店对面的那辆黑色奔驰车?最近几天的这个点,我天天看到那辆车停在那里,昨天我跟蕙姐提,蕙姐说她也注意到了,车倒不是最牛逼的车,但你留意过车牌没,那车牌可不是一般人能够拿得到的…”
杜箬心一抖,顺着小琳指的方向看过去。
不算宽的街对面果然挺着一辆奔驰车。
车很新,车身也长,玻璃都关着。
“喂,你说我们镇上什么时候有这么一辆车了?就我们这屁大点的地方,这么牛逼的车牌在街上溜几圈就知道了啊,所以我估计是新来的…”
新来的,可不是新来的!
杜箬差点都要笑出来,乔安明,你越活越回去了,一大把年纪,居然玩这种猫捉老鼠的游戏?
行,她还有什么怕!
反正了了在小冉那里,他一时也找不到!
所以杜箬直接扔下手里的大褂,穿过马路,直奔那辆黑色的车子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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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乔安明,你出来!有话大家摊开来讲清楚,你这样藏着掖着算什么意思?”她去拍车窗,狠狠地拍。
车窗很快落下来,露出一张陌生的面孔。
“小姐,你在做什么?”
杜箬大囧,羞得立刻缩回手,支支吾吾地说:“对不起…那个…我认错车了…”说完便撒腿往店里跑。
小琳站在药店门口捧着肚子笑:“珞姐,你今天哪根筋不对了?要搭讪大款也不是你这样的啊,大款都被你吓跑了,哈哈哈…”
杜箬剐她一眼,心里却着实为自己刚才的鲁莽自责。
她真是被乔安明搞出神经质了。
他哪里是会藏着掖着的人?
他这种人,连卑鄙都能卑鄙得光明磊落!
乔安明捧着电脑坐在酒店的窗户前。
这座酒店准四星级,不算镇上最好的酒店,但它地理位置佳,楼层又不高,他所住的房间,窗户刚好对着利民大药房的正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