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国年间,有夏传寿作仿《陋室铭》一打油小文,中有一句叫做“才不在高,抄抄就行”--------这句话大约就是如今“文抄公”的出处所在。今凡弄笔者,对于文抄公定然是深恶痛绝了,天下文章一大洗,换个名词,改处句法,便能私成己出,所谓“无创作之劳苦,有名利之收成”,不外如是。
颇有意思的是,古人对于“抄袭”、“洗稿”似乎一直都抱有习以为常的态度。清代章实斋《文史通义·言公篇》曾有记载云:“古人之言,所以为公也,未尝矜其文辞,而私据为己有也。”这段话便是说古人极具奉献精神,并不会将其成果而为“私有”,只要是“所志无不申”便“不必其言之果为我有也”。故而,文学在古人眼里不过是“副产物”,仅是为“言志”的“载体”,孔子甚至更云“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于我老彭”
文章都是如此,何况诗词乎?古典文学体系下的诗词审美,全然是围绕着“信而好古”所深发,沈义父谈周邦彦词的优点就是“下字运意,皆有法度,往往自唐、宋诸贤诗句中来”;贺铸也为自己能“洗稿”而洋洋自得:“笔端驱使李商隐,温庭筠,常奔命不暇”,如此之例,不甚枚举。很显然,我们从这些记载中可以发现,古人并没有太多对于原创者的怜悯,更多的是体现出了一种“弱肉强食”的态度----------只要你能点铁成金,洗稿又有何妨?不见苏轼之《哨遍》、《水调歌头·昵昵儿女语》?
再退一步的谈,腐朽化神奇也是能见到二次创作的苦心孤诣,但刀尺之内,也需要有一些敬畏--------可以在前人的基础上再阐述新的观念,但倘若只为稻粱谋、只为等身名而因袭前人著,真就对不住自己的那只笔了。
文宗的英雄欺人:从庄墨韩再抄《登高》到杨慎因循前人著的《词品》时下,猫腻《庆余年》的同名改编电视剧正在全网热播,作为原著党的我,其实不大想看改编后的电视剧,但笔者还是毅然决然的看下去了--------无他,想挑刺尔!但刺没挑出来,却因电视剧翻出来一些早年看书的记忆。
《庆余年》书中,范闲在某次诗会中有背杜甫《登高》一诗而声名鹊起,之后的情节中则从此张本,即长公主暗胁当世文坛大家庄墨韩蓄意构陷,称《登高》为其先师所作,范闲只是“抄诗邀名”。为此,庄墨韩甚至伪作笔迹,直欲让范闲身败名裂,当然,按故事的走线,主角自然是绝地翻盘-------范闲效太白斗酒诗百篇,当场饮酒背诗词无算。彼时读罢,大快人心,然则虽过了骑头打脸的瘾,但作为一个诗词爱好者的我,对于庄墨韩这种以文宗身份而行英雄欺人、强窃污名的所作所为,尤嫌厌恶。
自有文坛以来,所谓“文宗”、“领袖”者,是真能称的上一句“权势滔天”,非是能引领文学风会,‘一言以定人生死”的例子也不胜枚举。宋有晏殊责柳永之“殊虽作曲子,亦不曾道‘彩线慵粘伴伊坐’,柳遂退”的掌故;清代也有文人为求闽诗领袖陈衍诗评而“争欲得其一言为荣,于是投诗乞品题者无虚日”的记载,故事小说里尚有作者为主角翻手云雨,但现实中被文宗所否定的文人断无翻身之日-------如此仅是文宗好恶臧否所致,要是古代文宗真如书中庄墨韩一般,当如何处?
杨慎与《词品》古代文坛英雄欺人最盛的朝代,应当是明朝。明前七子为高标复古,李梦阳则要使“天下宁勿读唐以后书”,更甚者,如龙榆生所言则是“高谈复古以自鸣高;转致汨没性灵,束缚才思;末流竞相剽窃,丧其自我”。在这种风气下,即便是文坛宗主,也不免心浮气躁,我想今人大约不知道的是,号称“明代三才子之首”杨慎所作的《词品》,几全为因袭前人著而出之。
《词品》一书,在词学批评史中的地位举足轻重。《词话从编》中明代词话仅录4则,其中以杨慎的《词品》篇帙最为好大博通,对于后世的影响力也最大,如清代谢章铤、近代袁行霈等名流大家都纷纷对杨慎此书所表现出来的词评眼光、词学底蕴表示肯定-----------但可惜的是,《词品》全为杨慎“抄撮曾成书”。
按张先生的考证,《词品》一书,有直接称引处,如卷四“评稼轩词”一段,以模糊语义而混淆陈子宏与杨慎自己的结评;也有抄录而不标注出处的地方,如卷三“东坡贺新郎词”、“木兰花慢”等引用的《吴礼部诗话》不见标注;
又有变化语序,拼接文献处,如摘取《碧鸡漫志》“阿滥堆”而稍加洗润所得:如此总总,不胜枚举。
既如此成书而不见拆穿,应当是建立在杨慎的藏书条件和信息整合能力之中。后人论明代明代记诵之博、著述之富,推杨慎为第一,其著作多大百余种中,小学、经学、文学、史地、诗词、编撰等凡种门类无一不涉。简绍芳作杨慎年谱时甚至称其为:
公颖敏过人,家学相承,益以该博。凡宇宙名物之广,经史百家之奥,下至稗官小说之微,医卜技能、草木虫鱼之细,靡不究心多识
但经张仲谋先生翻出杨慎作《词品》袭前人著的成书方式后,杨慎的学术成就显然要打一个折扣了。但在张先生未曾为此举证之前,杨慎凭借他的文坛影响力、个人藏书之丰厚,已成“英雄欺人”之势。清代文宗王世祯称杨慎“”辩证独妙”,吴衡照则误认为杨慎引据博洽:“杨用修词品四卷,论列诗馀,颇具知人论世之概,不独引据博洽而已。其引据处, 亦足正俗本之误”,《赌棋山庄词话》则称:
杨升庵词品六卷,补遗一卷,中记刘子寰、马子严、冯艾子,皆以名为字。张仲宗 又专举其字,而失记其名,殊误。谓词名多取诗句,虽历历引据,率皆附会,屡为笔 丛辨驳,然大体极有可观。盖升庵素称博洽,于词更非门外道黑白。
然则,《庆余年》中之庄墨韩在构陷范闲不成后尤能自悟,而杨慎私纳古人总不免显出一副好大喜功、急于成书的做派来--------------但不论若何,既以“文宗”为任,断需要有比旁来的文人更要矜慎一些,“英雄欺人”之事,实是有愧于文史。
结言放在最后的讲,历代文宗虽然不乏有英雄欺人者,但也真有品性真洁者。按吴季玄所记叙,民国词坛之大家夏敬观,某日于一书摊中见到一本未署作者名的孤本手稿《六续疑年录》-------夏敬观完全可以私为己有,但他却专为一序,写明了何处得书以及这本书的学术价值。
以此而对比杨慎、庄墨韩之流,不胜唏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