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真的,从广州“全身而退”的外地人,没有一个不是魂不守舍的。
就拿我为例,在广州呆了仅仅七日,一天二十四小时,不舍昼夜地持续“吃”:早茶→午饭→下午茶→晚餐→宵夜,还没算间隙时塞牙缝的点心。
回来看着比前置镜头还残忍的体重秤,想的还是:出了广州哪还能吃早茶?实在忍不住了,就近找个粤菜馆子也要解一下“燃胃之急”。
可是出了广州,早茶就不是那个味了。想品尝任何美食一定要去原产地,只要离开那一亩三分地儿准会变。吃的是味道,品的是市井烟火里的城市掠影。
饮左茶未
“饮左茶未”是老广见面打招呼的惯用语,这相当于北京人碰面总爱说一句“吃了吗?您呐!”,早茶早就成为广府人日常生活里的一部分。早上买一份报纸,在酒楼里点几个小吃,一边看报纸一边吃东西——这在广州是极其平常的事情。特别是老人,早起到公园里做完晨练后,便约上几个茶友或者家人,一边喝早茶一边聊天,一坐便是一整个上午。
现如今,无论是老一辈的人家还是朝九晚五的小年轻,依然沿袭着古旧的传承。一到周末,一家老小从早上开始就会把老字号抑或新式茶楼坐得满满当当。若是九、十点才前往茶楼,肯定是要排队等位的。此时来的大多为家庭聚餐,一家老少出动,把早茶当早午饭,悠悠闲闲地吃上一两个小时。
我一位广州朋友说,要不是为了每个月和家人这顿茶,街上发钱都不会这么早醒。早茶对于广州人来说已经不单单是一顿饭,也成为了广州人最喜欢的社交方式。“一盅多件”,普洱香气里摆上满桌的虾饺皇、红米肠、蒸凤爪、金钱肚、萝卜糕、粥粉面,和爸爸妈妈爷爷奶奶拉拉家常,和远道而来的朋友叙叙旧,从早晨吃到中午也不厌倦。似乎没有什么事、什么感情是一顿早茶谈不开的,要是不行,坐着别走,接着吃。
早茶,始于咸丰,繁于民国
在咖啡文化日益盛行的今天,茶却仍旧是中国人骨子里无法替代的命之根本。老话常言“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对许多人来说,都真正是“不可一日无茶”。而泡茶馆,则更成了闲来无事寻逍遥的好去处。
广州喝早茶是从清咸丰同治年开始流行的,1757年满清皇帝乾隆一道圣旨从京城传到沿海各省,下令除广州一地外停止对外贸易,这就是所谓的“一口通商”政策。因为这一政策,全国的茶叶、丝绸都从这里源源不断地向世界各地漂去。广州成了当时中国最大的物流中心,造成了广州经济的空前繁荣,繁荣的经济是美食的基础。
来自浙江的绿茶、福建的红茶和铁观音,也渐渐走入了寻常百姓的生活。每天清晨四五点钟,茶居大门一开,码头、市场的搬运工蜂拥而入,吃起了传说中的“一盅两件”。其实就是一盅劣茶,两件粗制点心,多是粗糙的松糕、芋头糕、萝卜糕之类,虽然不怎么香口,但实惠饱肚。那会儿喝茶不叫饮茶,叫叹茶,说的是喝完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是辛劳工作的人难得的闲暇时光。
民国10年的时间,成了大众早茶文化的黄金年代。这段时间是广州茶楼发展最迅速的时期,很多老字号的茶楼都发迹于此时,由于市场竞争大,不仅点心有数百款之多,还产生了最负盛名的“星期美点”——每周点心,天天不同,更甚者一月之间,日日不同,件件精美。
上世纪三十年代广州西关第十甫的陶陶居茶楼
真正的广州老字号经营早茶的饭店等级划分十分严格,从大到小排序:堂、楼、居、馆、斋。在早茶的鼎盛时期,茶楼不仅可以办宴会,还可以唱堂会,很多老字号茶楼在同治年间光招牌就有近7米高,可想而知饭店有多大了。
不知礼不成茶
凡是老一辈传承下来的,就没有一样不讲究规矩的。吃早茶看似源于江湖市井,其实也有着约定俗成的规矩。问位点茶、行叩茶礼、揭盖续水、看数埋单、点心单盖印等,都有讲究,并且不少老广现在依旧沿袭着这种规矩。
在广州吃饭,敲桌子是很常见的事。只要是有喝茶饮酒,每张桌子上就总会有人不时在敲桌子,一敲就敲好几下。别小看这小小的“叩指礼”,晚辈向长辈、长辈向晚辈、平辈之间都有不同的叩指之礼,怎么敲,敲几下,都是不一样的。
旧时茶楼来客人时,企堂即来招呼,边招呼客人边问开什么茶。每层楼必设一只水滚状态的“吊煲炉”,万一被客人发现水没滚就泡茶,茶楼名声即败。
喝茶前都先得“涮”。冲茶之前,伙计会将小碗、汤匙、筷子放进“茶洗”里,将热水或第一次泡的茶倒进茶洗,清洗之后,伙计会把茶洗收走。随之,他们会拿出一壶新鲜的滚烫热水,热水如一湾瀑布般分毫不差地注入到茶盅里。焗两三分钟,茶再倒进杯中。
茶壶没水时怎么办?也不要急着叫服务员,只需将壶盖打开斜放在茶壶上,便自然会有服务员来添水了。
老式的早茶时间,各种点心蒸笼和盘盘碗碗被放在推车上,有时甚至会在喧闹的人群中吆喝几句“干蒸、风爪、烧卖、糯米鸡......”
早茶的点心根据不同的价格区间分为:小点、中点、大点、顶点、特点、超点等,价格也是芝麻开门节节高了。等推到跟前,食客可以自己选择吃什么,服务员便会在点餐卡的价位上盖上章,最后统一结算。不过现在已经越来越多地被提前点菜来取代了。
食客之意不在茶
在早茶文化里,茶往往不是主角,它只是消解食物油腻及漱口之用。真正的主角,当然是各式点心。2000多年来,广府人靠着嘴巴一口一口吃出了响当当的“食在广州”。挑剔的舌头背后是对“搵食”这一人生大事的执着与信仰。你要问老广哪家最好吃,除了他掏心窝子给你推荐的那家外,剩下的就要看早茶里不变的“四大天王”的水准了。
水晶虾饺皇
虾饺一直是点心界“四大天王”之首,广州人饮茶,少不了来一笼虾饺。做虾饺,最讲究功夫的就是上面的褶子,用特制的点心刀背抹出一边薄一边厚的阴阳皮,再叠出不少于13道的褶子。
传统的虾饺主要以肥肉搭配冬笋及鲜虾为主,每只虾饺里都有足足三只或以上的新鲜青虾仁,入嘴的每一口都能感受虾仁的鲜美。薄如蝉翼的外皮内泛红的虾肉若隐若现,一口咬下去滑润弹牙,适中的陷汁鲜而不腻。
蚝皇叉烧包
不用多说,叉烧包是岭南地区代表性的点心,稳坐粤式早茶的“四大天王”之一,广州人常说的“饮啖茶食个包”里的“包”,指的就是叉烧包。叉烧包馅料中的肉很有讲究,需要肥瘦适中的梅花叉烧肉才够格。
一笼叉烧包通常有三个,包皮蒸熟后软滑刚好,稍微裂开露出红油油的叉烧馅料,渗发出阵阵叉烧的香味。叉烧包软嫩饱满不粘牙,入口馅料滑润,甜咸适中,满嘴都是幸福感。
干蒸烧卖
北方叫“烧麦”,薄皮里面主要放的是糯米和肉馅,而广州人叫“烧卖”,烫面薄皮里裹得是虾肉、猪肉和冬菇等馅料,捏成石榴花的形状,蒸熟后外皮是淡黄色的,入口软糯,馅料鲜香肉嫩,还有些许的汤汁。
如何把干蒸的口感做得不肥腻、肉不柴,对一个好的干蒸考验可不小。
酥皮鸡蛋挞
葡式蛋挞美名在外,广式酥皮鸡蛋挞也不落人后。比起前者,广式蛋挞的馅心是实心的纯鸡蛋浆,表面光滑没有焦糖色,也更加小巧精致。起酥皮也如花瓣般层层叠加,相貌可人。一口咬下去,果冻般的断面也让人惊叹广式甜点的功力。比起其他荤素搭配的茶点,蛋挞绝对属于“第二个胃系列”,不管其他茶点吃多少,总有一个胃是留给蛋挞的。
豉汁蒸凤爪
豉汁蒸凤爪不属于“四大天王”,但是坐稳了我的心头好。对于我来说,下馆子只分有凤爪和没凤爪的馆子。一份好味道的豉汁蒸凤爪一定是外皮炸得稍稍鼓起,而经过蒸煮后则红香酥软,又富有嚼劲,入口脱骨,豉汁咸度与甜度的平衡恰到好处,连浸在豉汁中的花生米,也十分入味。
这其中最难的在于蒸前的炸制过程,技艺高超的粤厨就有能让凤爪骨碎而形具的功夫,继而做到色泽诱人,皮酥肉软,胶质浓稠,骨肉几乎要分离,嗦完了酥皮软肉之后,连吸骨头都成了一种仪式感。
当然,这只是早茶点心里的冰山一角,“点心”二字远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我觉得还是图片最有说服力。
除了食物,早茶中似乎没有一个元素必须是精致的,因为对于老广来说,饮早茶并没有太多的仪式感,因为它已经彻底融入生活。
它杂乱、吵闹、有些土气,宽敞店面被密密麻麻的中餐式圆桌填满,店员多是嘴快手快的大妈,早起的老人先排队拿筹,占座看报纸,等着睡眼惺忪的上班族小辈姗姗来迟,茶客说话喧嚣起伏,烫洗餐具乒乒乓乓,下一桌入座时,席上往往还堆满上一桌的残羹。店员麻利地换上新桌布,第一句话就是:“饮咩茶?”
然后广州人的一天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