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东京的四个星期里,每天下班坐地铁回住处,我大都会故意多乘或者少乘一、二站下来,然后在大街小巷慢慢转悠回去,除了品尝街头巷尾各种各样好吃的烧烤、寿司和日式面点,也看到了不少有趣的人和事,还拍了几千张街头照片。
其中有一群特别的人,让我感觉错综复杂。她们就是每天夜幕降临之后游荡在霓虹闪烁的东京的各个角落的一群女人:来自中国的按摩女。
这次有机会接触和结识了她们,亲眼目睹了她们的工作状况和赚钱的疯狂。虽然我不是第一次来日本,以前就知道她们的存在,在报刊和网络上也常有关于她们的文章,然而亲眼所见还是不一样,觉得有很多有趣、惊讶和感伤地方。
每天dou要经过的一条窄窄的小巷,每当夜幕降临,巷内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十来家按摩店就开始营业,这些店看上去都不太张扬,,幽暗暧昧的店牌灯箱上除了充满性诱惑的店名,就是性感丰满的女郎照片,还有就是网站的URL和电话号码。巷内最临近外面大街的一家的灯箱似乎比其他的几家做得更加考究一点,和其他的按摩店一样,灯箱边上总是站着二、三个女人,衣着颇为规矩,如果时间比较早,她们都规规矩矩的站在门框以内,向每个经过巷子的男人小声询问“マサジですか?”,声音小到只有在一、二米之内才听得见。这和我几年前去东京的时候所看见的按摩女公然在街上对男人吊脖子、挽胳膊地拉客情形已经完全不一样了,看来东京都知事石原慎太郎这些年来的大力扫黄还真是有点效果。只有在晚上9、10点以后,按摩女们才陆续站到门外面来,也有胆子大的就不只是待在巷子里,更是跑到巷子口、甚至是外面大街上去招揽客人了。
每天晚上下班路过时都会看见她们,我想她们也一定注意到我经常从她们的店门口经过,当然她们不会过来招呼我。我有好几次冲她们笑笑,她们都毫无反应,而有几次看见我手里拿的照相机时,就会一脸警觉,甚至会马上背过身去。
直到有一天,我和美菜还有另外两个日本男同事晚上加班后一起去吃宵夜,分手时正好在那条巷子口,我刚转过身要走,就听见边上有个女人用中国话小声问:“你是中国人?”我回头看,原来是一个站在街边按摩女。我笑笑说“是呀,你好啊”。她又指指正在穿越马路离去的美菜和另外那两个日本男人的背影问我是不是他们的上司,我说不是,我只是来出差开会的。日本企业文化里有一些礼仪上的繁文琐节,我名片上印的职位比他们三位高,所以道别的时候他们鞠躬的时间就稍比我长一点,让旁人看起来我好像是他们三个人的上司。
就这样我和街边的这位按摩女开始聊了起来,她说她叫阿华,另外她还有一大堆日文名字,什么Akemi啦、Yuki啦,反正那天想起来叫那个就叫那个。她们店里有七、八个按摩小姐,阿华看上去好像30岁不到,衣着和发型都弄得低调保守,一眼看上去也不像是做按摩的,她说这样才不会招警察的眼,但是听她讲话时再仔细看她的眼神,还是能看出一股风尘味来。闲谈中,阿华很带有自豪感地告诉我说,她们这一家是“清店”,小姐只做按摩,不脱衣服更不卖身,而巷子里其它好多家都是“黄店”,她称那些店叫“打炮店”。
我好奇地问:“你们清店生意做得过那些黄店吗”?阿华还没有来得及回答,旁边另外一个女孩子就抢着说:“我们赚得一点都不比她们差!”。见我不太相信的样子,她又补充说:“不信你一路走过去看,我们店里的小姐是这里最年轻、最漂亮的”。
我们正聊着,一个日本男人从店里面走了出来,嘴里嘟嘟囔囔,脸上一脸的不高兴的样子,后面跟着一个女孩子,一个劲地在给他鞠躬赔礼。阿华似乎是她们的头,那个日本男人走到阿华跟前又是叽里咕噜说了一大通,阿华两眼飞着媚花哄着他,过了一会,那个日本人好像气消点些,朝天翻了翻白眼,走了。
日本男人刚走出巷子口,我身边那几个女孩子就发出一阵放肆的爆笑,我不知道她们在笑什么,阿华解释给我听。原来刚才那个日本人先前来的时候问“脱不脱”,但是由于日语的省略句式,这句话没主语,客人的意思当然是问小姐做按摩时脱不脱衣服,阿华装傻回答说当然脱,客人就进去了,结果从头到尾按摩小姐也没有脱,客人出来当然不愿意了,小姐就推说以为客人问的是他自己脱不脱,然后就道歉说一开始没说明白,请客人原谅,反正最后那个日本人也拿她们没办法,只好走了。
我觉得这个日本人还是好说话,要是在中国国内,这事恐怕不是说几声“对不起”就能混过去。
这时她们的生意开始忙碌起来,有几个经过的男人以为我也是这里的按摩女,过来询问。有个人喝得很醉,一嘴酒气,走过来也不说话,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就往店里拽,我刚说了声“だめだよ”,阿华就赶紧使眼神让我别出声,然后顺势就领着那个人进了店。那人放开了我,但是还是一个劲地拿手指着我,我想他肯定是在说要我给他去做按摩。阿华连哄带骗得把他弄进了店里,不到一分钟就出来跟我说那家伙在洗澡了,一边就指派一个女孩去准备给他做按摩,我问阿华说你这样调包客人不又要闹?阿华冲我说“那,你进去帮他做吧”,见我愣在那里,她哈哈大笑,说:“哈哈!跟你开玩笑啦,看把你吓的,那个家伙喝得那么烂醉,哪里分得清谁是谁?只要那个女孩子一口咬定她就是你就混过去啦”。
一看这阵势,心想我就别再待在这里啦,就跟阿华和外面的几个女孩子告辞。正要离开时,只见阿华又不知从哪里逮住了一个客人正往店里面拽,一边还扭过头来跟我说她们到后半夜就不忙了,叫我哪天要是没事就再过来玩。
几天以后,一个星期五的晚上,我依然被埋在一大堆会议文件资料里面,一直忙到凌晨2点才算搞定。收拾好东西,洗了个澡准备上床睡觉,却没有一点睡意。打开窗户,觉得外面秋天的夜晚天气分外舒适,就决定出去走走。
已经是周六凌晨2点多了,街上还是很热闹,地铁站早就已经关了,但是出租车还是川流不息,这大概他们最赚钱的一个时段了。突然发现街边竟然有一家兰州拉面馆还在营业,奇怪前几天怎么一直没有看到,过去一看,哈——,牛肉拉面1300日元一碗,差不多是100元人民币呢!来日本这段日子,每天都吃的好是清淡,一看见这个,抵不住诱惑,就进去来了一碗,味道好像没有国内的那么浓,大概是为了迎合日本人比较清淡的口味吧。
吃完牛肉拉面出来,没走多远就又转到了阿华她们的那条巷子。这个时候好像客人的高峰期已经过了,阿华和那一班女孩子都坐在店门外的街沿上聊天说笑,见了我就招呼我过去。
我又和她们闲聊了起来,我问阿华,你那天跟我说你们的店是“清店”,难道真的就是纯粹按摩、没有别的吗?听我这一问,几个女孩子都路出了诡异的笑,其中一个说:“还有这个”,一边说一边比划了一个很下流的动作,所有的人都放肆地哈哈大笑起来。哦——,我明白了。不过她们都说她们也只是做到这一步,那是清店的极限,其他就真的没有什么了。
看着这群按摩女郎,在子夜的街头,生意空闲之时,肆无忌惮地拿客人的隐私来当做开心消遣的笑料,不知道被他们说到的那些男人们,这会儿会不会觉得耳朵根子在莫名其妙地火火地烧呢?我若不是平时喝酒也喜欢说荤段子,这会儿肯定不是逃之夭夭就是在找地洞钻了。
出来做按摩女,当然是为了多赚钱。每个人不是因为自己有学费要付,有借的债要还,就是因为家里需要钱,在国内的父母、假离婚的老公、子女,还有她们自己的未来,所有的人、所有的事,都在有形和无形中催促着她们去快点赚钱,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故事,但都处于相同的处境。她们绝对不会告诉国内的任何人她们在日本做按摩女,因为如果那样说的话,国内的人肯定就会认为她们就是做了妓女,尽管她们其实不是,可是谁会相信?她们每个人都在疯狂地赚钱,但是同时也在死守自己最后的尊严,也许在别人眼里,“脏了一双手”和“脏了身子”的差别不大,但是在她们的心里那是天差地别,正是这个令她们自珍的差别,让她们在异国他乡顽强地生活着,并且依然充满着对未来的希望。
这时从巷子外走进来三个看上去像公司职员的日本男人,都穿着西装打着领带拎着公文包,明显都是喝了一晚上,因为没有一个人是在走直线,人没到,酒气就先飘过来了。女人们一看顿时眼睛就闪亮了,有人喊了一声“钱来啦!”,一帮人就蜂拥了上去,眨眼之间,这三个男人每个人的左右胳膊都分别让一个女的架住了,活生生地往店里拖。其中的两个男人腿早软了,乖乖地给架进店里去了,最后那一个挺倔,硬是站在那里不动,两只眼睛却直直地盯着我看,我心里在想“不是又要点我吧”,阿华从背后推了我一把,用上海说“帮记忙”,然后就把我也推进了店里。那个日本男的见我进了店,也就快步跟了进来。
我好奇的打量着这个按摩店的内部,灯光是魅惑的暗暗的紫红色,让每个女人的脸看上去都很性感。面积很小也还算干净整洁,室内用一人多高的隔板分割成的五、六个小隔间,每个隔间里都放着一张按摩床和一张很小的茶几,hai放着些绢花做装饰,再就是计时钟、纸巾盒和各种按摩霜、按摩油,墙上衣帽钩挂着日式的浴衣。进门处有一张沙发和一个小茶几,还有个电视机,墙上贴着一张人体血脉经络图。另外还有二间小小的淋浴间和一个马桶间,这就是全部了,真的是挤到不能再挤。隔间之间完全没有任何隔音,每个人在隔间内做什么,所有其他隔间里的人只是看不见,但却完全能听的一清二楚。
当我一路走回住处的时侯,已经是黎明之前的黑夜了,路边的Bar,Club 和 Massage 基本上都已经打烊了,周五晚上的疯狂此时已接近了尾声,街上还是有个种各样的路人,喝的烂醉的日本男人和女人,经过了一个晚上的发泄,每个人都显得很疲惫,像是一群群的鬼魂。
每晚在东京的扑朔迷离的夜幕之下,有很多人在疯狂地发泄,也有很多人在疯狂地赚钱。一旦天亮,每个人又会随同这个城市一起,开始次序井然、忙碌而有效率的新的一天。我所短暂结识的这些中国的按摩女,也终有一天会离开这个狭小的巷子,走向她们人生旅程的下一站。在以后的岁月里,我想她们一定也会回想起在这里曾经有过的泪、有过的笑、有过的疯狂、有过的梦想……
一个国家的女人流落在异国的风月场所,毫无疑问那是这个国家的耻辱,但是这份耻辱不应该由这些女人来承担,相信有一天她们离开这里之后,她们一定会比别的女人更加珍爱自己,更加懂得珍惜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