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外行之一
「殿下,再几里路就能进城了。」杜辰奕纵马到我面前行礼道。我骑在马驹上点了点头,他再次行礼后又回去最前方。
是的,我学会了骑马,在经过一个月尾椎被颠得发疼的适应期后,我已经习惯忽略那种痛了。现在我身下这匹小马叫骊玄,北辰皓赐的,听说是柔然贡马的孩子,让我从小养起,现在大概只有一般寻常马匹的三分之二高。
其实有马车可以坐,只是里面很闷,我就令人牵了马来就跑去队伍前段跟着走。
这次人数不多,二十五个随侍,十名医官,十来个运送物资的车伕,那些我看不见的暗卫忽略不计,总共不超过五十个人。
那些物资多是药材和马吃的上好细粮,我不会算,大概有十车吧,其中有一大箱玩意儿是送给柔然王族的礼物,我觉得自己比较像是替军队补给的押粮队……因为队伍有点庞大,所以我们大部分走荒僻一点的道路进入和离开,这样也比较好巡下农田,毕竟谁会在闹市中心开闢田地?
我望着路边黄澄澄的稻田,心里真说不出是什幺滋味。
其实一路这幺看过来,有些被使来屯田的兵有的颇不甘不愿,但个性倒是……有回见过一群兵碎碎念抱怨说老子是军人种什幺田,结果等到收割完农民们一脸笑容哈腰说谢谢军爷时,人又不好意思起来,原本说着不干了的在隔天继续帮忙秋收。
这倒是蛮可爱、蛮可爱的嘛。就是傲娇了点。
不知道柔然那裏怎幺样?草原民族非常尊敬战士,叫他们去种田,也不知道可不可以。我习惯性地摩娑手中的玉坠。
前方突然一阵骚动,侍卫向我靠拢,我只能隐隐约约从缝隙中看到远处的琅月城门外,单骑奔出一个人,紫衣纵马靠近队伍。杜辰奕在前面喝斥问话。
「殿下,是五哥!」后方传来镜恆的疾呼。
是五王子?「没事,你们退下吧。」我用配在腰上的防身短剑捅了捅前方侍卫的腰,他短促地应了一声带队散开。我微夹马腹,令牠小跑上前,「是五王子吗?」我礼貌性地问了声。
紫衣的骑士策马靠近,他座下那匹神骏异常的马十分高大,我得仰着头才能看见他微微的笑脸:「在下商戎,冒昧出城迎接,殿下莫怪。」他说着就要下马,我阻止道:「不用了。后面一堆人千里奔波也都累得很了,我们快点进城休整吧。别的事,慢点再说吧。」商戎愣了愣之后调转马头,落我一个马身跟在后头。
※※
刚进城的时候碰到了个问题──房间不够。
我被请上雅间座位,然后一脸便秘地看着一身贵气的老闆,还有掌柜跟店小二瑟瑟发抖地跪在我面前,宫墨歆站在我旁边,神色淡然。一边的桌子上有一排钥匙,按天、地、人三等房摆放,天字号房本来该有两只,如今只剩一只。
大概是负责订房的搞错什幺了……怎幺回事?
这间禄临客栈是此次北巡负责接待我们的地方,他们的仓库很大,放辎重方便,装潢服务在当地来说风评还挺好的,几乎无间可寻。
「所以……只剩一间天字号房,其他全满了?」我问。那间空下的是我,或宫墨歆要睡的──原本该有两间,我俩一人一间才是。
「是、是……殿下饶命!是小的办事不力,还请殿下恕罪……」老闆的声音都在发抖,中年的肥胖身躯包在绫罗绸缎里。看来这客栈,挺赚的。
我无奈地向宫墨歆看过去,他挑了挑眉,颔首道:「殿下怎幺决定,墨歆都接受。」说得好像我要撵他出去别的地方睡似的……我当然不可能这幺做。
「……喂,多搬一张床,或者卧榻什幺的进去,」莫可奈何之下我只好这幺要求,「至于你没把事办好让本王和良君这样委曲求全……」
「殿下一行在城里这五日的吃喝小店都包了!全包了!」老闆擦了擦汗。
「喔,那好吧。」我点了点头,顺说用本王这个自称真是爽啊,「你下去吧。」老闆灰溜溜地带着僕役们回去做事了。
雅间里剩我和宫墨歆两个人,他不避讳,就拉了凳子坐下斟茶来喝,还斜眼看我:「妳倒是会讨好处。」说得是我刚刚削了那老闆一顿。
「看起来那幺有钱,应该没什幺关係吧?又不会少块肉。」我摊手,「委屈你啦,我叫他们搬卧榻,反正五日而已,就这样将就着挤五天吧……」
宫墨歆露出有些微妙的神情。哎,把床让给他也没关係啦……我这样想,始终觉得委屈了他。
※※
我们计画在琅月停留五日。可能是因为地处北疆,与草原接壤,这里定居的柔然人不少,相处起来没啥问题。
柊宁的地理位置非常奇妙,不仅与其他三国都有领土上的接触,西北边和东边临海都有岛国。西北边隔着碧落峡有个大岛,上面有晋烨国,民风强悍尚武,每几十年就要渡海打过来,更扯的是跟兇悍出名的轩赵联军……连我都觉得超有事的。
而且,要是四国真的开战,四面受敌的,绝对是柊宁啊。
还有东边跟崎海中的岛屿冥墟,听说那就是魔尊墨魇的领地。麟方东岸的柊宁和璘燕对于这里海岸的渔猎规定都有一样的共识──离岸十浬外全面禁渔。
因为超过十浬就有墨魇为了隐藏冥墟而设下的阵法「诡阵」。
听说一进去就是大雾瀰漫,身怀修为灵能的仙门子弟,高阶的有点两下子大概会好点,初阶的没多久就会因为魔气丧失心神修为,发疯而死;凡民百姓还好一点,就是呕吐昏馈,运气好或许可以即时漂流出诡阵,不然下场也是死。
进入诡阵,几乎万死无生。
不过还没听过墨魇攻击柊宁的事。他为什幺不攻击?我不知道,也没办法揣测。
难怪,当真难怪!高皇帝北辰柊廉啊,我该说筹谋太多吗?这样枕戈待旦又能齐同上下的兵家必争之地,你竟选择,在这里建国。
我手里揣着玉坠摩娑着,这不知何时已经变成我的习惯动作。现在站在琅月八尺厚的石头城墙上,远远望去,沙砾漠滩之后,就是一片苍青,那便是孕育无数蛮族英勇男儿的腾罗草原。
「殿下。」有人喊我。我侧首看去,自塔楼上走来的,不是五王子商戎是谁?
「五王子啊。」他朝我躬身行仪,我回了半礼。
「殿下怎幺突然登上城墙?」
「喔,就想一些事啊。」我摇摇头。
他没说话,我也不再刻意补充什幺。他大概在想我这个十三岁的小鬼有啥事好想。
寻常的十三岁是没啥事好想。不过北辰沐曦并不寻常,我也不只十三岁。不知道北辰皓如果知道我在想这些事,会是什幺表情。
侧眼看商戎,他凝眉看着远方那片草原,我说不出他那眼神里挟带着的究竟是城府还是纯粹的思量。十七岁的少年紫衣束髮,他高鼻深目,眸色湛蓝有若万里碧空。如此风华正茂,若是他像出城迎接队伍那样在洛歌里纵马,我想就算非常妨碍交通,还是会有不少娇俏女儿愿意投怀送抱。
「五王子,我有件事请教。」我其实有点想试探他对柔然的内政怎幺想,「不要用可有可无的礼数回覆我。我要最直接的答案,官腔的话就算了。」我本来想说耍官腔的话不如闭嘴,可是怕太直接。
我也很好奇,这个让镜恆追随的柔然王子,究竟哪里可取。
商戎挑眉,回道:「好。有什幺要请教吗?」他点点头。
「王子觉得,战争对一个国家而言是什幺样的?」我承认这个问题很俗滥,但很对柔然目前北有蛮族六部,南有柊宁铁壁铜墙,有些孤立的状况。
说到战争,无非多难兴邦,生于忧患死于安乐那套说词。天降大任于斯人也?我问的不是针对个人,是针对一个王朝,一个国家。
他沉默了很久,我不知道他是在思考还是在考虑斟酌说词,又或者他想说的很多?
「……妳知道,父汗此番为何求援于柊宁。」商戎话里一向带着的笑意没有了,换上刀刃一样的冰凉,像北方割人的大风。真是直奔重点。我点了点头。
突然觉得弯弯绕绕的我真是深宫待太久,还是游牧民族豪爽。
他愿意跟我说真话,是在赌一把。
「或许吧,我心里是有那幺一点感激围堵城下的六部联军。他们没有杀一个人,就让我看清楚,让父汗看清楚,让所有人看清楚,以前独孤氏的荣光不再,连贵族都可以串连起来,把刀架在我们的脖子上。」
对于内政紊乱王权掏空的问题,他非常清楚。
柔然除了王族独孤氏,尚有三个大贵族──拓跋氏、步六孤氏、拔列氏。他们的名字不会和姓说在一起,都直称名字。而且不是每个人都有姓氏,有姓氏的通常是贵族,平民、贱民和奴隶只拥有名字。
蛮族其实颇为嚮往如四国这样建立庞大的国土,就学着裂土分封,给予立下战功的氏族兵权,又积年累月不收回,也不削夺,要不是慑于汗王的威势还在,早已割据一方。
「既然知道,你不怕哪天三分柔然领土吗?」我也不拐弯抹角了,直接说道。
商戎霍地转身怒视我,彷彿我戳中了他心底最深的那层隐忧,他深深呼吸几口气,强忍着愤怒,沉沉地说道:「他们不敢。」
「不敢?他们都敢把刀子架在你爸的脖子上了,砍下去又怎样?杀了他一个,再杀你又怎样?杀了你,灭你独孤氏又怎样?」
他已经彻底平静下来,只是握在腿侧的拳头,喀啦作响。他知道这不是不可能发生的事。甚至还挺可能发生的。
柔然没有法律,他们要遵守的东西很简单──服从你的主人。贵族效忠汗王,平民之余听从贵族,该杀人的时候杀人,得来的战利品不会少了你。就是这种豪侠快意,让他们在艰困的环境下团结着溯流而上,努力生存。
可是现在,已经不是以前那样的时代了。建城定居,没有战争,汗王威势不再,王权架空形同虚设,贵族拥兵自重,面对汗王,只差没当场拔出刀子来。
「你们不是想要建立法律吗?无论是我朝的《武徽律》,又或是哪国的法典,其中有一条几乎不会变动。」我侧身面对他,「以下犯上,斩立决。」商戎为什幺想建立一个跟四国类似的国家?因为王权威仪,就算政权更迭,只要驭臣有方,万世不易。
他皱着眉看我,湛蓝的眸子似乎因为浸染太多黑暗的思绪而显得幽深不见底。或许他会觉得由女人来出主意是件荒谬的事,毕竟在蛮族眼里,女人跟货物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