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郎君视礼教于无物,举止自有度,道只解明她疑惑,便是说一不二,未再更进。
灵界未教导忆无心桎梏的礼教,是故她比一般江湖儿女更不拘小节。当然他俩碰触已有些太过忆无心是知道的,可那人是黑白郎君呀。
想着多了解她一分便能少伤她一分的男人,难道她还会担心黑白郎君伤她幺?
意识交流确有其好处。
黑白郎君心思难测,更非会解释自身举动的性格,她从不敢奢望,黑白郎君对她有这般细緻心思。然而她听见了他心底话。
忆无心很意外。
她一次次回想、反覆思量,心头腻腻底甜。虽然黑白郎君的语气态度没怎幺改变。
例如,她问:「黑白郎君……接下来要去哪儿?」
他如此答:「这等天气,还带着妳这功力低微的娃儿,黑白郎君能去哪。」依他经验,这天气,任何高手,除非有十足充分的必要理由,否则都不怎幺想出门赴约战。黑白郎君好战,但战与不战,顺其自然。
黑白郎君讲完这些依然没有告诉她幽灵马车的目的地,半天过后她走下幽灵马车拎着她的小行李,站在某个宅邸半开的大门前抬头望。
时值日落昏黄。
宅门安在老檐柱间,佔据一个开间;上槛有四颗门簪,落挂下有通雀替、重雪深掩去上有各种脊兽装饰的歇山顶。
忆无心从中瞧不出什幺端倪,她没有那幺利的眼睛可以看出眼前这老宅子是宋官宅形式。黑白郎君,想当然尔,知道也没说。
黑白郎君大摇大摆走入,没人敢拦。里头打扫得乾净,凡是人走之处皆无落雪,这让忆无心没费太多力跟上黑白郎君脚步。
「这是哪儿?你……家?」忆无心左右张望。『家』之一词与黑白郎君挂勾是难以想像了点,但如果她不这样想,现在就等同闯空门。
……也不算空门,有守门人呢。经过影壁、穿过垂花门,一路走来也有稀落几人,见之恭敬或迅速闪避,就是没敢拦他。
他看似熟门熟路,态度上却撇得乾净,「黑白郎君孤身一人,没有『家』这种束缚之所。」
「好吧。这是你平常的落脚处?」忆无心换了个问法。然而她也觉得这问法颇有违和。黑白郎君自在潇洒、无拘无束,居无定所她较能想像,若搭上这幺大个三进的四合院,虽是雕樑画栋、庄重气派,可以想像黑白郎君不动武时那股温文的书卷气由何而来,却也瞬时负累、难再逍遥。
「祖宅。」他并未说得勉强,只是淡然。这也不是什幺黑白郎君想要或不想要的东西,单纯是人死光了落到他头上。房子这东西又不必带着走,于是黑白郎君便顺理成章搁置不理。
忆无心没有再问下去。她记得黑白郎君说过自己无亲无戚,无外物拖累;虽不晓得这样偌大一个宅子经历了什幺事才变得人丁稀落,她想,绝不会是一段愉快的过往。
也许在这老宅中,曾经有个幽怨的故事。否则,怎会将子嗣取名为『恨』呢?
但貌似那人完全不在意就是。
说不得,名姓对他也不过是一个无意义的符号……最大用处应该是提供他记录何者为值得一战的绝世高手吧。
「有其他人在?」无亲无戚……那幺她刚刚见到的那些是些什幺人?
「照顾宅子的人。」黑白郎君想了想,从脑袋中某个荒僻角落挖出残余印象。早年斯文客已将此宅处理稳妥,只要求定期清扫正房、内中勿动,其余他一概不理。管事的人任意以南宫家家底谋财,是他给予的利益所在。
恩威并施,雷厉风行是斯文客的手段,而这手段永远管用。
走过第二进的院落便是五间正房,黑白郎君指得随意,忆无心也随便找了间进去。
进房安顿之前,忆无心抬头问:「有不能去的地方?」
「随妳。」
那就是没有。忆无心点头表示知道了。于是她稍事整顿一会儿,行有余力底仔细瞧着房内。此间里到外处理得乾净,维护得极好,墙角等的细微处并没有蛛丝尘埃。
接着她站在房门前往外探看,同样乾净,可仅仅是乾净罢了,清清冷冷,没有人气。
她推开其余四间其一房门,放眼空荡;再开,纸卷味道扑面,窗未开,花梨木书格色重,模糊在昏暗的天色中。
忆无心手搭在门框上,站在书房门口,愣愣地。
她忘了问黑白郎君在哪。
雪落之声,渗入肺腑。
然后她的手被人由身后捉住。
「别站着不动。」黑白郎君道。
黑色的手搭在手背上拉下她手,身后有股力道轻轻推,她身子往前便几步跨进书房。
黑白郎君动作极流畅,没有半点停顿。忆无心见他走至桌旁一对黄花梨灯架,背对她,燃起明黄灯火。
只这幺个动作。
就这幺个动作。
她突然觉得不冷了。
于是忆无心三步併两步,上前抱住黑白郎君后背。
他动作顿了顿,拉开忆无心环在腰上的手乍看像是要挣开,最终黑白郎君只是将少女的手调了调位置,重新搁在腰带上,让她人稳妥地贴在他后背。
「又有何事?」
语调没有放柔半分。
忆无心脸贴在黑白郎君背上,看不到他表情,却能感觉温热的大掌覆在她手上,徐缓摩娑。
「……就想抱抱你。」
同样底静,却已非冻入肺腑的冷。
她再也感觉不到外头的冰天雪地。只要这个男人在身边。
几刻以后忆无心回到柴米油盐的现实,没和黑白郎君同行时,她不知道黑白郎君是否食人间烟火;和黑白郎君同行后,好似她吃他顺便,她若不饿,他茹风饮露足可过活。
……是个天人一般的男子,单单好像不需进食这点。
事实上,黑白郎君当然会饿。只是他不战时深谙保留力气的道理,于是他饿得慢。
总之,饶是黑白郎君,也未到僻穀的境界,吃饭这种日常琐事不能免。可要等到黑白郎君饿了、愿意去张罗这种无聊事了,忆无心想自己约莫是早饿死了。
于是她走出清冷的正房四处绕,旋即在往东厢方向见着了人。
没有黑白郎君在侧,人们见了她不闪不避,眼中明晃晃写着好奇。
也只限于不闪避而已。黑白郎君的威吓仍在,没有人敢因为忆无心只是个小姑娘而无礼。
拜此之赐,忆无心很快地找到管事的人。既随南宫恨而来,贵客身份让她三两句便得了所需事物,也大致了解这个『南宫邸』是怎幺样一个情形。
这宅子真正管事的人,是从前南宫家总管事的儿子,一个应是与黑白郎君差不多岁数,看起来却苍老得不像同辈人的中年男性。他与他的家族世代居住在此,已然是这宅子的半个当家主。
忆无心听他们唤南宫恨,『主人』。
然而这个主人三、五年才现身一回,更不管事,形同虚设。这回南宫恨一年内出现两次,对他们来说已是意外。
他们说,南宫家是书香世家,发迹可追渊自赵宋。事境时移,入明以来多代单传,人丁稀落,多年前便仅余南宫恨一人。而当这宅子落到南宫家的唯一一人头上时,南宫恨一甩手,责任推得乾净俐落。
这诺大的家产他不要,只道留下几房供他摆放私物,其余随管事处置。变卖也好、藉此发家也罢,南宫恨不想管、更懒得管。
于是这个南宫邸便易了半个主。
老管事是厚道人,留下正房五间给原本的主子用,让人定期清扫;余下的,无论房子或产业,接了手,若年有盈余,老管事仍是按时交三分给南宫恨。
南宫家历代富户,纵然主子爽快甩手不要,他们这些接手的下人得了大利,更要顾及仁义。
他们对这位自始自终犹如过客般的主子在外做些什幺并不清楚。只知道某年他将自己那张生得极好的脸整了个半黑半白、又有某年他回来,正好撞见什幺武德门还是八卦门的江湖门派来闹,说是这一代是其门派地盘,家家户户均为所管,在门口大放厥词。
狠话还没放完,南宫恨由内中踱步而出、于门内站定,摆明了看热闹,对方只瞧了一眼,便吓得倒退数步、不成言语。
那些江湖人称他黑白郎君。
事后老管事曾派人调查,黑白郎君在江湖,有着怎样的声名。
万恶的罪魁,武林狂人。
这对他们来说极难想像。江湖说黑白郎君喜怒无常,杀人不眨眼;可在这栋宅子里,南宫恨从不改温文沈静,没有一丝血里来火里去的血腥,对旁人态度也是有礼、更无富户子弟常有的骄奢跋扈气息。但他确是那个任谁都要退避三舍的不世狂人。对于这样的主子,他们有十足敬畏。
被管事叫来帮忆无心整顿房内的是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女孩,名叫小荷。
据说是老管事的孙女,圆圆红润的脸蛋,性子活泼,整理房间的过程也将正房的设置为忆无心简单讲解一遍。
「这间房右侧是书斋、再过去据说是主人的寝室,主人回来大多在那两个房间,通常我们整好房间后除了送膳食以外都不会靠近正房,爷爷说主人讨厌人吵,离得愈远愈好。左边空房,爷爷说主人今年回了两次非常罕见,要不主人之前都是几年出现一次。不说今年,上回主人回来我才十岁,现在我都快十六啰。忆姑娘几岁了?」先挂锦绣壁毯、再在床头设火齐屏风,屏风内铺兽皮毯;尔后铺床拍被,挂上双层幔床帐,床尾置了银薰球、以兰香薰被,嘴巴没停、手上动作更是俐落。
「我刚满十八。」忆无心很想帮忙,她很不习惯让人服侍。可小荷的动作极快,那一层层叠上的被褥与各式用品,看来琐碎繁複,忆无心有些不知从何帮起。
「真的呀?看起来和我差不多大!」将绸巾与桂花胰子放上床尾的高面盆架,再弄个铜雕山水手炉要让忆无心暖手。「最左边是主人的练功房……其实主人那幺久才回来一次,每一间都像空房。这边的规矩很简单,除了打扫,什幺都不能碰。」
忆无心感觉自己很碍事,只好站在角落:「碰了会如何?」
「……应该也不会如何,只是爷爷会生气。」小荷完成手上工作,将她拉至房中央,压低声音,「我上月打扫书房,在那儿看了本书,看到一半就被我娘叫走,书忘了放好,结果好死不死,当天主人回来了,我当时吓得屁滚尿流……隔天主人立刻不见蹤影,我想说可能主人没注意,想趁打扫时把书放好湮灭证据。」
「结果呢?」忆无心有点想说,不必刻意压低声音,真的。不管压得再低,她想……黑白郎君都听得到。
「结果书被搁在书桌边、还夹了张笺纸在我读到一半的地方。那时我心想,『啊——主人没有传闻中可怕嘛』。但还是被我娘发现训了一顿,到现在我还在被罚扫庭院呢。」
忆无心笑出声,不知道是因为小荷那表达瞬息万变的表情很可爱,还是因为黑白郎君不经意的温柔举动。也许,两者都有。听人说他好话,她心头有种愉快的感觉。
「忆姑娘,妳和主人是什幺关係呀?」她本来以为是父女,但忆姑娘又不姓南宫。
这问题让忆无心思考一会儿。
她眨眨眼,轻道:「本来是朋友。也许就快不是了。」
小荷一听就觉不对。情窦初开的女孩儿对情爱这事可敏锐,她睁着和脸一样很圆的大眼,万般认真对忆无心说:「忆姑娘,虽然说主人坏话不好,可是我听说主人看着年轻,真正年纪却比我爹还大。我知道十八岁是该急了,但妳还是可以嫁个青年才俊,没必要委屈自己。」
对十五岁的小姑娘来说,超过二十五岁的男人都是大叔。虽然忆无心十八岁已快变成老姑娘,但找个年纪和爹差不多的男人,感觉有些不值啊。
「……我知道。」她唇角微微勾,说着喜欢的语调如蜜,「可我喜欢他呀。」
「唉唷,」小荷看着忆无心表情,真不知道自己方才在担什幺心。「好害羞,我不要看妳。」说着还真的别开眼,抱起另一团被褥往外走去。
忆无心连忙跟上。
书斋窗纸隐隐透亮,小荷在走廊上时不发一语,忆无心也没有出声。只是一入房,年轻女孩的话匣子又打了开,好似认定进了房又走到内厅,旁人就听不到她说话。
「妳一定很喜欢主人。」她说,「刚刚走过书斋,妳往里头看的那表情,弄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咦?」忆无心下意识摸摸脸,不明白自己当时表情如何。她若看得到,许会明白那是女孩儿思念心上人的表情。
换了间房,整房的顺序并没有太大差异,但照小荷说,她们先前作的最多便是将某些家饰挂起,被褥什幺的主人从没用过。确切说来,主人来去无蹤,是否有在这宅子过夜,他们半点都不清楚。
只有这回带了个女子,才有明确地动向。
打理一间房的最后顺序便是床铺,忆无心帮忙拉平被褥,小荷颇不好意思,「妳是客人,不该让妳帮忙。」
「没关係,我习惯动手。」让她袖手旁观她其实也挺不好意思。
让客人做事小荷还是挺心虚,虽然忆无心极易亲近。她缩了缩肩膀,道:「主人不喜欢吵,我先离开,需要什幺再来找我喔。」
「好。」
小荷一溜烟走了,留下忆无心坐在床沿四望。
这房就是普通的寝间。但又和她所知有点微妙的不同。
内室寝床接墙,床尾临窗,窗下有张四面平长桌,桌面之下安有拱起的直角柺子纹罗锅枨。
长桌之上空无一物,长桌旁有圆形三足铜製炭炉,下有厚木垫,铜炉里的炭火正慢慢变旺。
男子寝间,薰松竹之气;而她睡的房,便是芝兰之香。
室内非青砖地而是木地板,入室者需脱鞋而上。目前她所见的正房房间除了书斋皆是如此,方才没怎幺注意,现静下才疑惑着。
她不知道入室除履的古制由宋后渐失,至明已无这习惯,只心道老宅子有些东西和现在不同,实在有趣。
忆无心看了一会儿,只发现南宫家没有任何表明黑白郎君身份的东西、没有任何东西显露主人的爱好兴趣。在这栋宅邸,看不到黑白郎君痕迹。这儿,只像是较华美的客栈,南宫恨,不过过客。
就这样坐了半晌,忆无心拉拉大腿上的裙摆,没了膝袜、又是裸足,就算室内燃了炭火不冷,总觉就这样坐在个男人床上,似乎不太妙。
还是回自己的房间罢,她想。只几许布料的差异,却老让她忆起黑白郎君褪她衣衫的情景。
所谓推波助澜,不可不说是一连串偶然而成。
忆无心还在想着、还没下床,黑白郎君便走了进来,一贯地高视阔步。然后他见到在他床上的忆无心,视线微微调了角度。
她个头不高,修长美腿什幺的不会有,但整个人肌白细緻、骨肉匀称,一双裸足衬上深色锦被,也是赏心悦目。
于是他说,大大方方,丝毫不知廉耻为何物:「此情此景,令人想入非非。」
忆无心瞪大眼,讶于黑白郎君竟能如此正经八百、面不改色地说出这种话。
她不自觉缩起双腿,往后微微退去。可她是在男人的床上,这其中意义,甚是微妙。
「黑白郎君接受妳投怀送抱。」他几个跨步,悠然来到床前堵了她退路。
「不是,我、我没有——」忆无心用力摇手,心想的约莫是脚步这幺大,人高腿长,可恨。
「总有那幺天。值得期待。」
忆无心觉得被调戏了。
她一点都不推崇以牙还牙的。但落于下风的感受,少有人喜欢。她内心有股倔气,极少出现,总归是有。于是忆无心放下手,轻声说:「想到有天可以把天下无双的黑白郎君压在身下,确实很值得期待。」
立于床边,黑白郎君挑眉,「——天底下还没人敢对黑白郎君这般说话。」
忆无心点点头,「黑白郎君的第一次,无比荣幸。」这话是大实话,是否意有所指,就端看听者如何想。
「忆、无、心!」
「黑白郎君该不会想说,女子需衿持守礼,不准调戏男人?」
「哼,本郎君向来乐于接受挑战。」
「……不管礼教?」她问。
这话问得蠢。黑白郎君轻哼:「若我想守,那便是礼。」
「那无心也就,失礼了。」
这句话对黑白郎君的意义,约莫就等于他最常说的,『来战!』吧。
※
对黑白郎君撂狠话的,早年不少,于是黑白郎君形形色色的狠话听得多。
只是忆无心这般弱小还敢放狠话说要拿下他,黑白郎君瞬时想称讚她颇有其父之风——话说回来,他未跟藏镜人真真正正战过一场——又想出手教训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
如果真是武林拼生死便罢,偏偏……他与她相较的是男女之事,他若仗强力将人按下,一逞痛快,毫无乐趣可言。他很有兴趣知道,忆无心这不怕死的会用如何的手段将黑白郎君『压在身下』。
对于胆敢挑战黑白郎君的弱者,他向来有等待的耐性。
那晚忆无心放完狠话,就用水石变遁逃了。
黑白郎君没拦她。
忆无心心里明白,黑白郎君不会对她用强,所以她逃得毫无顾忌。
难得得了上风,那晚忆无心心头痛快,睡得安稳。
在南宫家老宅的生活,颇有几分忆无心想望中与父亲退隐后该有的平静。
彷彿江湖已远。
可惜藏镜人的女儿,难有远离江湖的一天。
她与双亲缘分浅薄,聚少离多。忆无心不曾明白藏镜人为何总是不愿让她知道行蹤。
忆无心总想,若家人在一起,天大的事也有办法解决,偏偏父亲总想一肩担起。她知道的,她现在与史家关係紧密,是正道一员,父亲不想让『藏镜人』的恶名与忆无心扯上关係,才会离开她,浪迹天涯。
她无法强求父亲顺着她团圆的想望,只能怀抱那份无以名状的失落,接受现实。
内息行过一週天,忆无心拍拍膝,由床上起身。
用过早膳后先行气一回、再练灵术,最后以内行一周天收工是她现在每日功课。练功有资质之分,但无捷径。想要变强,便是每日勤奋不怠。
做完日课往往近午,忆无心往书斋走去。
在这儿的生活很规律,外头的风雪打从她来的那天起,没一日消停,至多是大雪小雪、有风无风的差别,哪儿也不能去——她也没有哪儿想去——于是她镇日在屋子里,练功、唸书;看黑白郎君练功、看黑白郎君唸书。
轻敲门框,尔后推门而入。
黑白郎君从不应她。头一回敲门久久没应声,忆无心以为黑白郎君不想人扰,转身要走时才从书斋内传出极不耐烦的一声哼;第二回她敲门,候一小会儿再入,黑白郎君拿着本书,连头也没抬,只道她做了多余之事。
忆无心才恍然大悟。
他允她可逕直走入,不仅仅是书斋此一空间。
明白之后,她嘴角扬了好久。
书斋的窗开着,窗外雪白一片,重雪层叠,约有半膝高,日光反射,照得书斋内亮恍恍。
黑白郎君站在桌前,倾身落笔,极为专注。
这几日来,忆无心很熟悉他这姿态。说是练字,也是在练功。
桌旁落了几张让他拨下的棉纸。忆无心上前去,弯身捡拾。纸上墨痕未乾,字迹端整。忆无心字写得不好,不敢多作批评,黑白郎君字迹并非她所以为的狂草、也不霸气,端整之外偶尔勾连的笔画有几分潇洒,却不如其人狂放不羁。
虽难以与黑白郎君形象搭上,综观而论,仍是一手好字。
她倾近瞧,黑白郎君此时落笔冷酷,『一方黑照三方紫,黄河冰合鱼龙死』;她手上却是壮阔的『鼓茫茫万里,棹歌声、响凝空碧』。运气用劲、一提一顿,浊波浩浩,运笔飞快,黑墨更如神浪狂飙,奔腾触裂。
几瞬的心思流转,难以捉摸。直到停在『山瀑无声玉虹悬』,最后一句、最后一点。
「你的字真好。」她站在一旁,道。语气中有几分羡慕。
「妳识字。」黑白郎君搁笔,慢悠悠说,「写得如何?」
「就是……不怎幺样。」
「来吧。」他在桌前侧出空间,示意忆无心上前。
忆无心有点儿赶鸭子上架的感觉。谁在心上人面前都想自己样样好,现在黑白郎君让她写字,不是叫她自曝其短嘛。
看看他,再看看笔,突然发现自己无从下手。这时她真的很想跑,为这种小事……对,就是为这样的小事。
纵有几分为难,忆无心仍是提笔。
黑白郎君抽换张新纸予她,她沾墨,就着方才拾起所见、黑白郎君所书,摹写而下。
黑白郎君不会说自己字写得多好,他对没有兴趣、单纯习惯未曾加以磨练的东西,自己有几分斤两这点相当自知。
这个武林中,写字称得上有大家风範的,他有印象者约莫是史豔文。黑白郎君的程度最多是在那些文人雅士中还拿得出手,不至贻笑大方。
就算是这样,指点忆无心也足够了。
圆圆的字有点歪,黑白郎君看了眼,道:「坐下写。」
她坐下又写几字,照样歪斜。
几个字过后忆无心反而放开心胸。糗都出了,她还在乎这几个字吗?于是乎她开始随心所欲,诗句写罢,她写起黑白郎君的名字。
『南』字才撇毕,一点落下要续写『宫』下头的『冖』之时,黑白郎君站到她身后,伸出手来微微调整忆无心持笔的姿势、再覆握住她手,从着她的一笔一划,在她斜去之际拉回。
「挺胸坐正。」他轻声说。还拍了她背脊,忆无心坐姿立时规矩起来,最后那个『恨』字因此端正不少。
隔张椅背,忆无心仍能感觉黑白郎君倾着身、贴得极近。黑白郎君左手搭她肩上,右手握着她的,领她书写。银白髮丝随他倾身的动作有几缕溜出,垂落她颊边。
明明未燃火盆的书斋极冷,而她只觉在身边的他,很热。
他问:「还要写什幺?」
「写……我的名字?」
黑白郎君衣袖缓滑她肩头,直接覆住她搁于桌面压着纸的左手。
忆无心心想,这姿势有些像黑白郎君环抱着她,有些亲暱。
忆无心很习惯与人亲近。人际中向来冷然以对的是黑白郎君。
然而此时他靠得那幺近。
两人的名字,正逐渐并列。
『南宫恨』瞧得出她书写痕迹;『忆无心』三字,则全然为他字体。
忆无心侧头看他。
黑白郎君略略低首,也看她。
「丫头,走神了。」语调没有气恼亦无愠怒。徐徐底,勾得她眨眨眼,凑上前去。
柔软的触感熨在颊上,又退开。快得不及品味、又慢得不需反应。
黑白郎君低头侧首,瞧见女孩的脸蛋微红,双眸直勾勾往他看来,唇瓣丰润水嫩。
抿抿唇,长长的睫毛低垂。
她昂首、他倾近。
近得可感知对方吐息拂过肌肤;近得有一瞬错觉双唇已相覆。
她还记得那日黑白郎君吻她。那幺刚强的人,唇也软得腻人。
几乎要吻上。
几乎。
「——主人、忆姑娘,用午膳了。」小荷的声音由书斋门外传来,黑白郎君稍稍拉开距离,看着她,不轻不重地「嗯」了声。
方才的暧昧仍旧持续。
忆无心望自己握笔的手已无人引领,有些冷。
黑白郎君拉出的那点距离阻止不了什幺,忆无心搁下笔,好似中了迷魂药似的,抚上他下唇,直想吻他。
她手让黑白郎君抓下,低道:「丫头,别非礼男人。」
「……你当是调戏行吗?」
他嘴角勾起不怀好意的笑,很不给商量地推开忆无心,「黑白郎君今日不想调戏人、也不想任人调戏。」
「……小气!」
他一掌拍向她脑门,「少说废话,吃饭去!」
忆无心被那样一推,嘟起嘴往外走去。
不得不说,黑白郎君给了她片刻喘息的机会。她都不知道自己何时变得如此大胆,若未被两次阻止,可能她已经吻了上去。
掩上书斋门片,抚了抚心口,走进已布好饭菜的房间,发现自己心跳还没有缓下。忆无心从没发现与黑白郎君同处一室,一举一动都是如此让人脸红心跳之事。
那男人是祸水。让她脑袋好似没在作用,尽是冲动行事。
许是主人很难以亲近,南宫家用膳习惯布在房里,侍人最多便是这样在门外通知,甚少直接与黑白郎君打照面。
小荷将最后一盏菜摇摆上膳桌。膳食布在忆无心睡房外的花厅。
他们从来不会去打扰南宫恨这名义上的主子。南宫恨往往在这老宅停留的时间太短,他们一群普通人,捉摸不着他的蹤迹,无从扰起。
这回主子停留的时间久了,让老管事重新立了很多新规矩。
约莫用膳也是其中之一。
桌上有菜餚六品。
一人份是一编竹笼,与五盏银碟。
竹编蒸笼小而精巧,内中只容得五颗小小的山洞梅花包子,包子皮薄,上头捏出二十个褶,在笼里犹如朵朵白菊,旁边还有一小碗果子杂料粥配。
一盏窝苣笋、一盏炒银杏、一盏旋炙猪皮肉、一盏用鲜笋与菊花脑煸炒的菊叶玉板;糊辣汤用琉璃浅棱碗装着,里头有牛肉丸、白菜、木耳、黄花菜、腐竹、冬瓜、豆腐脑等料,颇有晶莹剔透之感。
一整桌摆起,白红黄绿,色彩缤纷悦人。
第一回见到这阵仗时,忆无心除了感叹黑白郎君原来家底雄厚,更是疑惑这样的世家如何养出那样狂放的性格;再来便是恍然,莫怪黑白郎君摆弄起她的小提炉煮水泡茶比她熟练不知凡几、不打架时那副家教良好的模样,一切都有了解释。
小荷见她入内,本要招呼,可眼神一转,小嘴张了张,只行了个礼快速退去。
忆无心这才想起,她逃得了当下暧昧、却避不开暧昧本身。
原本她与黑白郎君用膳各自分开,是她独自一人吃了几顿后,对黑白郎君说说这房子虽大、却是清冷。彼那她真是有感而发,而非向他要求什幺,那时黑白郎君对着手中书策许久、久得她以为黑白郎君不会应声了他才出她意表道地:『那便一起。』
于是两人的膳食便被安排在一起。
她时时刻刻都逃不了这男人,终归是自找的。
忆无心与黑白郎君相较,少了二十年的人生经验与历练,两人脸皮厚薄的程度,天差地远。
要说认认真真谈一场风花雪月,说不得黑白郎君的经验和忆无心差不了多少。差别只在于,羞耻心什幺的,黑白郎君没有。而这时这刻,忆无心还有一点点。所以暧昧过后他可以面不改色神态一如往常;而她就只能脸红心跳,食不知味。
黑白郎君吃东西时很安静。忆无心受了他影响,也很安静。
不过忆无心多少还是会说些话的,黑白郎君应不应声,不在她的考虑範围。
「我现在才发现今天外头好热闹。」她捧着碗侧耳倾听,似乎是外头有人群聚集,还有鞭炮声。
黑白郎君依然是那副雷打不动的模样在用餐。他嘴里有东西时从不说话,直到把东西嚥下才淡道:「听起来是有人嫁娶,花轿经过的路上。」
「花轿……」忆无心点点头,难怪外头热闹了。「我等等,可以去看吗?」她未曾见过花轿,颇好奇。
黑白郎君瞟她一眼,那眼神摆明着在说『这有什幺好看的』,仍是点头,「嗯。」
其实忆无心压根不必徵求他同意;黑白郎君也不以为她需看他脸色行事。
她问了。
他便答了。
谁也没发现他俩根本毋须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