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线还不及相撞击，霍强很快从自己根根竖立的汗毛以及莫名加快的心跳频率中，嗅出那股既熟悉又强烈的不安感。十点钟方向有个跪姿很丑的女人在捡地上四散的东西，一头长髮不受控地往前遮住脸孔甚而垂坠在地，模样活脱脱是从古井爬出来的贞子。
不过让霍强心跳节奏乱了八百拍的原因不是因为王子昕这副模样很贞子，而是一个披头散髮的女子趴在地上四处摸索东西的情境让他有种颤慄的熟悉──那是一幕早被他消磁了一万零一遍、轧进碎纸机不复拼凑的狼狈画面，霍强眼角隐隐跳动，脑中纷乱想着该怎样尽速离开。
贞子知道现在躲也来不及，继续跪着满地捡公文也不是，索性站起来，想跟来人打个哈哈蒙混过去。谁知道还没对到对方的眼，便感觉对方有点急迫的往后大大退了一步，似乎不打算跟她照面对话、追究来由。
「…报告…那个…」
「妳忙妳的…」
两人同时开口的声音撞在了一起，王子昕愣了一下，霍强倒退的脚步不停，结果踩到其中一个公文夹，脚下一滑。
「我马上走！」
「不用管我…」
两人再次同时开口，这次换霍强一愣。
──不可能，儘管声音听来如此熟悉。
霍强的身体莫名起了奇怪的反应，像是从皮下组织渗出来般，没有具体的痒处，却十足挠心引人抓狂。慢慢的，发痒的感觉蔓延到了喉咙，霍强开始不可抑制地咳嗽起来，边咳边退，冷不防又踩着了一把被撞落的原子笔，整个就要仰天摔倒。
「小心！」
王子昕一边惊呼一边冲上前救援，想不到急急后退的霍强自顾不暇间还能反过来甩脱她的手，一个抓一个挡，已经拽着了还被推，作用力与反作用力的加乘之下，即将被地咚的王子昕眼看就要成了活肉垫──
王子昕心里有数电视小说都这幺演，无关谁的脚就是那幺笨那幺会拐，也无论二位当事人关係生份或熟悉，戏里漫画只要男的跟女的这幺一摔，十之八九都会有一方的手碰到了另一方不该碰或不能碰的地方，要不就是其中一张嘴会叠到不该沾黏上的地方…
话说回来，是所谓的Déjàvu既视感吗？在很模糊的印象中，自己彷彿经历过一段不怎幺愉快的状态也像这样，千钧一髮之际，来人控制不住的往下扑倒，逃不掉的她只能牢牢摀住自己的半张脸，口齿不清地宣誓：『这里不行！』
「这里不行！」以为只是记忆中这样喊过，却没发觉这会儿自己其实已经喊了出来。
「噢唔…」霍强闷哼一声。这种由上而下的收势不及、脸狠狠撞上对方凸出指关节的感觉，就像被对方带着手指虎唰唰重击了两拳一样。这会儿不知道是痛到喘不过气来还是熟悉的过敏症状将犯，霍强一张脸胀得通红，声音带着点微微的颤抖：「快走开！」
「对不起对不起…」
王子昕急忙想从霍强身下爬开，无奈身矮脚短，左挪右滑半天，都滑不出伏在她身上重得像张厚重毛毯的男人！而且对方呼吸越来越急促，心跳越来越快，当那颗头缓缓转过来与自己目光相对，一双红通通得吓人的眼睛，好像恨不得当场吃了她！
天啊！是变态！王子昕这幺一想，肾上腺素霎时集体喷发，她朝霍强的膝盖及肋骨奋力一踢一推…接着便引发一阵铺天盖地的喷嚏兼咳到哮喘，霍强咳到讲不出话来。
「…妳…谋杀……咳！咳咳咳咳咳…」
「…你这变态…」
「…谁…咳…变…哈啾…变态…」
王子昕盯着眼前咳到涕泪齐飞的男人，有些狐疑。事情好像不太对劲，对方的样子彷彿哮喘病犯了，但他不断挥舞手掌是怎幺回事？是要她过去搀扶他一把吗？还是要她过去帮忙找药──
「欸呃那个…你还好吧？我不是故意的，你别激动，先顺口气…刚你鼻涕快滴到我脸上了，我害怕就…所以就…你是不是需要我帮忙？」
我是需要妳退后──
霍强不断以手势要王子昕退后，眼前的闯祸精好似浑然不察，愈加进逼，偏偏他连话都说不出来！现在闯祸精要干嘛？老天，她过来了！她又来抓自己的手！她还打算把手伸进他西装外套上的内袋！
不要碰我──
「你的药在身上吗？你要吸那个吸入剂对不对？那东西你放口袋里吗？我帮你啊！」王子昕凭藉看电影电视的想像，认定眼前的霍强是个哮喘患者，现在哮喘症发了，一定很需要吸二口气管吸剂！
「…咳…妳…咳咳不要…妳…退…哈啾…退后…」
霍强最后的意识只賸下某个女人的手，着急在他身上所有的口袋里四处乱摸！
明明，这症状已经有一年左右未再复发了啊！明明，现在已经可以容忍女人的靠近──在距离他一个手臂的範围之外──
无端出现在办公室里这莽撞粗鲁的闯祸精，还有，刚刚撞向闯祸精前，她发出那句含混不清、听起来像是「这里不行」的呢喃，这般惊人似曾相识的感觉究竟是怎幺回事？
*
不知道在医院会客室中发呆了多久，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感觉捱门捱户在找人，终于，耳畔响起了欧阳川那听来不怎幺高兴也不太耐烦的问话声：「妳一天要找我多少麻烦才够啊？」
王子昕抬眼望望那才当不到她两个礼拜却替她收拾了不少祸端的直属主管，眼前的欧阳川满头大汗，揹着个很不合他年龄的包，一身运动装扮，看得出刚刚应该在哪个健身中心做运动，澡还没洗、衣服都没换，接到急call便风风火火地赶来，本来很想结结实实发顿火，见王子昕一脸「我是不是闯了大祸」的模样，白眼一翻心一软，冲到嘴边的责备又硬生生嚥了回去。
「干嘛一人傻哩呱叽坐在这儿？」
「那个人…是不是有病啊？」
欧阳川张大着嘴，一脸吃惊。「所以妳还不知道他是谁？」
王子昕摇头。
「我去楼下找警卫，警卫一上来就慌得手忙脚乱，叫我call我的主管，救护车来了，我想说我不能一走了之，跟着到这儿，但我也不知道还可以连络谁。」
「所以妳不是强派的也不是程派。」欧阳川斜眼瞄她，王子昕听不懂为什幺突然说起了波士顿派还是柠檬派，只能睁着一双无辜眼，盯着欧阳川。
「公司里有分总经理跟程执副的…我还以为…唉…」欧阳川自顾自嘀咕半天，「那妳下了班不回家，跑去八楼做什幺？」
「我…」王子昕犹豫着要不要说实话，虽然那个理由超荒谬，乍听之下很像狗仔跟蹤狂或八卦蒐集站，很可能她一说出来就饭碗不保，而且郭经理已经再三提醒叮咛过，闲杂人等如非必要别去八楼，她这不是明知故犯？
正想委婉求情，门口忽然歪进一玲珑高挑身影，劈头指名欧阳问话，口气还挺强悍逼人：「打断一下，欧阳，当时你人在现场吗？我想了解一下事情发生经过。」
来人是名看来脾气不怎幺好的女子，即便一身简约朴实的装扮，扎着俐落马尾，却遮掩不了女子浑身散发的精明与贵气。
「呃，大小姐，我也是刚刚才到，不在现场。」欧阳川答。
「那谁在事发现场？谁送John来？」
「我们应该，先去看妳弟吧？」跟着那位〝大小姐〞一块来的原来还有程书浚，只见他好脾气的笑笑，一边带着霍强的姐姐──霍真真往病房方向前去，一面对欧阳川王子昕二人使了个放轻鬆的眼色。
「看什幺看？还用看吗？就是又发作了！我只是想知道他又碰上什幺，竟然搞到昏倒！破坏我好不容易排休的晚餐约会！」霍真真没好气地嚷，转头撇见一直低头不发一语的王子昕，直觉敏锐地把矛头对準了她：「就是妳吧？下班时间妳跟John在八楼干什幺？」
王子昕搓着手，脸颊发烫到不行，心想今天这关逃不过了，可怜她的新工作，薪水拿不满一个月，这个姊姊又好咄咄逼人，有钱人家的小孩，一定会把伤害到自家人的兇手吉到破产关到死吧？「我去八楼…是因为…」
「我请Cindy下班后去帮我收个文件。」欧阳川突然挺身而出，脸不红气不喘帮底下新人揹起了这个黑锅。「有份报价今天要先处理完，明天一早才赶得及送，她有报备过会在公司待晚一点，我想说都那幺晚了八楼应该没人，所以…」
「所以John到底是怎幺昏倒的？」霍真真有点不耐，她又不是要来管谁下班不回家、谁对公司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与其听他们交代一堆无关紧要的细节，不如直接说清楚讲明白事件发生的主因。
大家齐齐看向王子昕，王子昕呵呵乾笑两声，只能照实说了：
「John总好像急着走，我看他快跌倒了想拉他一把…是人应该都会伸手扶他一把的吧？结果，他就突然大咳嗽，我就以为他有气喘，因为他喘得很厉害、喘到快死掉的那种厉害…」
「妳是不是还有打他？」
「…蛤…？」
「医生说他脸上一大片瘀青，妳可别说是不小心撞到！」
那是怎样才解释得清的…误会？王子昕内心哀嚎。莫名昏倒的霍强，突然发病的原因虽然还不清楚，但他脸上因她摀住唇脸而被痛击出的大片瘀青，确实骗不了人啊！在〝受害家属〞的面前，身为〝加害者〞的她整个气势变得超弱，而她却不知该从何解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