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坛领着我们走到表演团体的特别区,虽说是特别区,其实就是在净空的广场两侧各用红绳围出两块区域,并于其中摆上塑胶椅和大型遮阳伞,十分阳春简陋的摆设,但看了眼顶着大太阳,站在特别区以外的人潮,我忽然庆幸自己得有先和周观禾他们约好,此刻才能以表演团体相关人的身份取得比较好的观赏位置。
特别区距离表演的广场非常近,举例而言,当场上的国乐团在演奏的时候,我几乎可以感觉到乐音在我耳侧悠扬翻飞,我甚至可以看得到场上乐手的乐谱,由此可证,我们所处的位置与表演者非常靠近。
「下一个表演的就是家将团了!」李坛如此跟我们说道。
听见李坛这幺说,我赶忙把相机开机启动录影模式,就在此时,我身边的舒祠雅却一把将相机拿走,她对着我眨了眨眼,道:「哎唷!录影这种事情交给我,妳好好看表演就好!」
「就是说啊!小仙姑妳可要专心看表演,特别是看阿禾的演出。」李坛在一旁附和。
「什幺啊……」我看着他们两个,完全弄不清楚他们葫芦里卖的是什幺药。
「啊!出场了!」舒祠雅眼尖,马上就看到了正踏上广场的家将团。
锣鼓声起,铜钹震天,周遭的人群开始喧哗、鼓譟起来,新年热闹的氛围迅速渲染整座广场,儿时熟悉的回忆朝我袭来,随着鼓声阵阵,我的血液里似乎有某种东西也被点燃,不安分地滚烫了全身的细胞,我目光炽热,紧盯着场上的表演,不愿轻易遗漏任何一个细节。
一道身影窜上广场,那人肩膀上担着木製的刑具与法器,头戴斗笠,上半身打赤膊,露出精壮黝黑的身材,下半身穿着红裤,没有开脸的面容让人可轻易地辨认出他的身份,神情坚毅、目光冷冽,那是由龙绍堂扮演的刑具爷。
他在队伍正前方,蹲下起身、抬腿踏步,双肩悬下的木製品因他的动作而回旋、碰撞,阵阵响声为接下来的步阵定下节奏,两个小孩依节奏而出,神鬼的妆容遮掩他们年幼的脸庞,稚气的脸摆出最严肃的神情,他们不苟言笑地扮神,收腿、踢脚、撇葵扇,动作流畅不拖泥带水,他们熟记步伐,对照、献斗、走七星,走位精準而不徬徨。
在小孩文武差之后,我看见了周观禾,他就在离我最近的地方,我和他隔着触手可及的距离,他的面容和装束皆无比清晰地映入我的眼瞳
周观禾顶着甘将军的模样,左手持葵扇,右手持戒棍,穿着黑衣红裤,裸着右肩,那道伤疤张扬地盘踞其上,毫无防备地暴露在众人目光之中。
鼓声骤落,他挥下手中戒棍,竹製的戒棍与柳将军的互相碰撞,发出「啪」地一声,而后他收腿踢脚,如此反覆三回,待范、谢两将军依序越过戒棍,甘、柳、范、谢四将军华丽繁複的表演遂由此展开。
他们多次交错而过,落路、转身、拖脚、切籤、执扇……家将们的动作与步伐各有不同,彼此对照和停顿,在葵扇撇展之际显露身为神将的威势;在举止动静之间呈献对神明的敬畏;在动作缓急之中感受天赐的神意,四将发威,而后春、夏、秋、冬四大神亦加入四将的行列,各色脸谱衣着在场上斑斓;各式法器道具在空中错落;各异的步伐在地上踩踏……一切种种均令人眼花撩乱。
喜庆的乐音不知何时越奏越烈,锣钹笙管肆无忌惮地放声高鸣,其间辅以阵阵铜铃清脆,随着渐渐高昂的乐声及逐渐激烈的肢体动作,整座广场的春节气息也越来越浓厚,现场的气氛已燃到最高点,众声譁然,农曆初四,世界在一片热闹中迎接众神。
在狂舞的众家将中,我仅仅望着周观禾。艳阳高照,汗珠自他的额角、颈后及臂膀滑下,但他的动作却没有因此而有所减缓,每一次的脚步皆步步踏实,每一回的动作均招招精确,脸上的神情不显疲态,仍旧保有神将的威严与自信。
不知怎幺地,我竟看得有些入迷,看他的戒棍与葵扇并出,看他的姿态行云流水,看他的步伐稳固如石,看他肩上的那道伤疤似是被赋予了生命,如一条红蛇似的,随着他的动作灵巧舞动。
专注的双眸、执扇的强壮臂膀、因长期训练而精瘦的身型……年轻蓬勃的肉身为神明而舞,在信仰面前,青春年华的生命力毫不浪费地尽情挥洒、展露。
我看着那样的周观禾,心间猛地一颤,有某种感觉在心底种下,隐隐约约地生了根,意图萌芽,我不知道那究竟是什幺感觉。
周观禾在我眼前一个转身,原本背对着我的脸容忽然看向我这个方向,他的眸子正对着我的目光,在那个剎那,我听见我的心脏如擂鼓般的剧烈跳动,耳根一热,呼吸一窒,在他不经意的视线之下,我突然间觉得有些晕眩。
不会吧……我该不会是……
意识到某个不太妙的可能,我匆忙地转开视线,低下头紧盯着自己的鞋子。
人群中忽然爆出一阵欢呼,喝采、拍手声不绝,我抬起头来,眼前的家将团已经结束了演出,正準备离场。
农曆初四,出军已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