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渊刺骨的凉意未褪,反而愈加张狂。
兵马倥偬,残败的尸骨释出骇人臭味,与那从未消失的血腥味儿混在了一块,战场上所有人都忘了战斗,全屏气凝神地看着那转变惊人的少女,浑然天成的威压直逼而来,令众人一时不敢妄动。
美目盼兮,她倾尽芳华的姿容更胜平常,这样的她,洛添衡也看过一回,那是去年胡太后生辰时的事儿了。
司马庆强强压下内心的惊惧,如今皇上和楚燕王都在此,这罪若真确定下来,那可不是砍个头就能解决的:「荒谬至极,本将从未做过任何对不起我国之事!公主妳这是污衊镇国将军幺!?」
她微微一笑,纤柔玉指灵巧地甩开折扇,灰暗的天蓦地降下暴雨,沖淡了血气之腥,亦沖淡了众人尚未退却的斗志,只见暴雨中,薛桦夜缓步走下高台,足踏莲步,步步轻盈。
雨丝打在她身上,那身罗裳却一点濡溼也未见,魏阳将军终于回过神来,自知这女人是大赤那的人,他喝道:「愣着干什幺?还不解决她!」
闻言,魏阳军才又持起武器,大雨中众人视线模糊,洛添衡再不能忍受看见她受伤,金鸾剑身再度燃起炼狱之火,司马庆却一把拉住欲飞身上前的他:「陛下,万万不可!」
洛添衡俊目一寒,无论他怎幺使劲,司马庆拽着他的手仍旧闻风不动,可接下来的薛桦夜却令他们彻底傻了眼。
纤腕轻转,终年覆在岩壁上的冰层瞬间液化,有如洪水般地捲起魏阳军兵,她一挥折扇,一众人便被大水捲上山壁,水再次结成了冰,吓得仅存的魏阳军都不敢再上前一步,然而薛桦夜并不想放过他们。
雨涓扇释出微微幽光,她平抬雨涓,瞬间雨滴竟在空中静止了下来,接着是水珠逐渐增长,一根根细长的冰凌便朝着四处奔逃的魏阳军刺了过去,凄厉的惨叫不绝于耳,歼灭敌军不过是她举手投足之间的事儿,前后连半刻钟的时间都不到!
她从容地阖上雨涓,衣袂翻绻,莲步轻移,她一个旋身,四周的血併着雨水,一同化作矗天巨浪,巨浪便就这幺僵在原地,薛桦夜白皙的左手亦停在半空中,她淡道:「魏阳将军,要恨,便恨你的不自量力吧,胆敢伤了本宫的朋友。」
语罢,她再次甩开扇面,雨涓汲了她的五成仙力,冰蓝光芒耀眼夺目,她使劲一扇,血色巨浪便直接将魁武的魏阳将军冲上岩壁,巨浪结冻,那堵足有五层楼高的绯色冰石中,魏阳将军已然气绝,此后他将终生被冰封在寒渊之下,再无重见天日的一天。
大赤军与洛添衡等人皆被这大规模的御水宗术慑住了,好半晌才有人反应过来。
不久前还在厮杀着,难以击杀的敌人,此时不是卧倒在地,就是遭永久冰封,而始作俑者仍然不染一丝污秽,娴然而立,这觐夜公主究竟是何许人也?
然,对她来说这场战争还没结束,陷害于她,甚至想至她于死地的司马庆还未受到应有的制裁呢。
薛桦夜白净的面上擒着一抹优雅得体的浅笑,前方再无阻碍,她慢悠悠地走到面有黯色的司马庆跟前,边把玩着雨涓,边笑道:「你说,是你自我了断,还是本宫亲自了结?」
雨势暂歇,她阖上雨涓,扇柄蓦地伸长,竟变化成一柄利剑,剑尖直指司马庆的面门。
无人敢上前,无人敢发话,司马庆已抖得不成样子,哪有先前的嚣张跋扈?
「月,收手吧。」正当洛添衡欲上前阻止时,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凭空出现在薛桦夜身侧的银髮少女,她面不改色的拉住那持剑的柔荑,语调柔和的轻道。
「魏阳军师韩雪凝在此见过诸位,那日将军阵图送至益州的人便是我。」
洛添衡俊逸的面容并未改色,薛桦夜那儿从她灭杀魏阳军那时起,便一直有股莫名的力量阻止他靠近,这力量虽固执却无恶意,反而令他这几日来疲惫的身子有种暖和的感觉,他是同韩雪凝说话,深邃的桃花眸却一直停在薛桦夜湛蓝的杏眸上,从未移开:「朕如何信妳?」
「是真的。」薛桦夜收剑而立:「我亲自请她替我送回来的,此话不假。」
韩雪凝看着那跌坐在地的司马庆,虽那时夜色已深,她只看见那人的身形与衣着,如今看来确实是司马庆没错:「那日便是他拾走我放在敌楼上的包袱。」
闻言,薛桦夜沉寂的眸中忽地闪过一道寒光,雨涓变成的长剑光芒渐明,似是呼应着主人的怒气。
「胡、胡说!那日本将并未看见妳,包袱中也仅有军阵图罢了...」
「那幺,司马将军给朕带的话,又是从何得知?」其实答案已经很明显了,司马庆急得连辩解的话都说不出个所以然。
「来人,给朕拿下司马庆,待回宫之日押入天牢,择日处斩!」
「陛下!您不可听一介女流的话呀...」韩雪凝已是十分气恼这奸佞小人,听他称自己是“一介女流”,她便再也忍不下去了,论年纪他还得毕恭毕敬地喊她一声老祖宗呢!
只见她拈了个手诀,司马庆便被一道无形剑气给劈得昏死过去,韩雪凝满意地看着安静的他,轻笑道:「陛下明察,此人心思狡猾,并不适于担任护国将军一职,今日他敢犯下如此过错,难保他日不会对您不测。」
再看薛桦夜,其实她自中箭后便已是意识不明的了,她能撑到现在全靠那封存在雨涓中的神力,如今看来也是到达极限了。
韩雪凝抬手朝她的眉心一划,雨涓蓦地变回钥匙形态,阻挠洛添衡的压力一褪,他立刻上前接住她软倒的身子,那身轻盈衣裙随着雨涓的复原而消失无蹤,如今的她,左腹鲜血流淌,素净的俏颜毫无血色,身上还穿着魏阳的兵服,已然失去了意识。
他心疼的神色毫不掩饰,又将她搂得更紧了些。
见他如此,韩雪凝也不知该说些什幺才好,她盈盈笑道:「陛下快带她回去疗伤吧,雪凝先行告退。」说罢,她又在众目睽睽之下凭空消失,来无影去无蹤的好不骇人。
而倚天这时才找到下去峡底的路,谁知他一赶到这,看见的竟是两侧山壁上被冻在里头的魏阳军,和一干傻站着的大赤军,要不是地上到处残肢散布,他还真看不出来这方经过一场死战。
「凌风大人!单秋...」凌风转过身来,倚天见他怀中的单秋凝,到嘴的问题硬是吞了回去,对现状一头雾水的他只感觉到气氛的沉重。
「陛下!赶紧回城吧。」
单秋凝和薛桦夜的伤势皆需尽快处理,洛添衡轻柔地抱起怀中人,他的掌上染的尽是自那血口子流出的鲜血,温热黏稠的液体令他的心又漏跳了一拍,薛桦夜中箭的那幕已深深印在他的脑海中,原以为当了皇帝的他比以前更能护她周全,却不想,是将她往更深的浑水里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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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一行人回到益州城时,已是接近傍晚时分,这一天过得极其漫长,说是一日却恍若隔了半个世纪般,表面上大赤已战胜了魏阳,可战乱留下的伤疤却依旧存在着,即便魏阳撤退,他们亦是无法有半分懈怠的。
司马庆暂时被关押在行宫之下的牢中,被韩雪凝重劈了一记,他到现在还未醒来,而另一边的锦桃苑,却陷入了一番前所未有的意外。
「快快快!快点儿再拿盆乾净的水来!」
自回到这已过了几近一个时辰多了,那柄没入薛桦夜腹中的箭不知怎地,竟然至今都尚未取出。
那方的单秋凝已包扎完毕,现下正在熟睡之中,凌风与倚天一同前来锦桃苑关心,还没走进苑门便看见外头摆着一盆盆鲜红的血水,送水出来的小厮,那苍白的脸色正明示着情况的危急,倚天沉色问道:「公主情况如何?」
小厮放下血水,懦弱的声音微微响起:「箭矢卡在公主的伤口内,已经一个多时辰了,还是拿不出来...」
再不取出来,只怕他们这些人都会被怪罪下来的啊!瞧皇上心急如焚的样儿,便可知这位公主对他有多重要了。
听完小厮说的话,他俩的脸色也没好到哪儿去,凌风淡道:「下去吧。」
「是。」
凌风神色凝重:「进去看看罢。」
俩人走过间距不长的小苑,愈是靠近内室,那股血醒之气便愈发刺鼻,到此,凌风却驻下了脚步:「公主尚在处理伤口,咱们还是别进去的好。」
倚天这才恍然大悟,他还真忘了这身手不凡的人是个女儿家了,那般飒爽模样就如同第二个单秋凝,毫无闺阁之女的自觉。
而内室中,洛添衡特地找的女太医正屏气凝神地为薛桦夜拔除箭矢,新的一盆清水不到片刻便又染了全红,洛添衡坐在床沿,覆有薄茧的大掌紧紧握住她的手,随着时间流逝,她的脸色也是渐渐转白,虽无意识,但那椎心之痛依旧惹得她不禁呻吟出声,冷汗直流。
她细微的轻吟声宛如利刺般,一次次地刺伤他的心,这都一时辰过了,那箭矢却仍顽固地卡在她体内,这样下去该如何是好?
「怎幺样了?」
「启、启稟皇上,公主体内这箭深根入骨,卑职...」太医的头都要垂到地上去了,洛添衡不忍再看她如此受苦,却也无可奈何。
薛桦夜微微睁眼,中箭之后发生了何事她已记不太清,此番也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生生被自个儿的伤口给疼醒,她白着一张脸,有气无力地对上洛添衡尽显疲态的桃花眸。
方才的对话她也听见了,只见她一抬手,那箭羽竟混着血肉一併弹出,那极深的血口再次爆流鲜血,她又凭一己之力控制住它,不让它肆意乱流。
他担忧地抚了抚她的脸儿,拇指轻轻摩娑着那惨白的面颊,她痛得说不出话,只有以眼神告诉他,她没事。
女太医愣了愣,在一旁凌风遣来的婢女的提点下,才堪堪回神,太医迅速地给薛桦夜上了药,再小心翼翼地包扎,处理完毕后她逃也似的退出内室,这一时辰的时间实在太漫长了些,皇上在旁,那阴骛的神情骇人非常。
见太医匆忙出门,凌风上前问道:「公主她...」
「凌大人放心,公主的伤已处理妥当。」太医欠了欠身,提着药盒便出了苑门。
内室一阵寂静,一点儿声响也无,这...该进去呢,还是不进去呢?
踌躇片刻,他俩还是选择不进去的好,就别打扰那俩人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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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炉搁置在茶几上,袅袅白烟混着洛添衡亲製的薰香,有安定心神的良效。
如今薛桦夜的伤口已处理完毕,她却被这伤口折腾得无法睡下,现下也只能冀望这薰香能助她快些入睡,好免受这份苦。
温柔地替她掩好丝被,洛添衡揉了揉自个儿的太阳穴,紧绷了许久的神经总算是能卸下了。
「...累了就去睡吧?」薛桦夜疼得紧,却不忍他为自己如此劳神费心,咬了咬牙关,硬是用气音吐出了几个字,字字皆是她的关心,他微皱眉,都疼得冒汗了还有空关心他?
「妳先睡下再说吧。」再次握紧她的手:「我一直都在这儿。」
我一直都在...
薛桦夜听了,只觉得心头有股暖流淌过,那伤好似没那幺疼了,她扯起一抹淡笑,便安然地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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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洛添衡便硬是给凌风叫了出去,原来是那司马庆醒了,正发狂似的在牢中大吵大闹,搞得宁静的清晨鸡飞狗跳的,他一见洛添衡冷峭的神情便闭了嘴,慌道:「陛下!末将真是被冤枉...」
「冤枉?司马将军那日未见他人,只见包袱,而里头又无信笺,将军从何得来的公主传话?」
「那...那是...」司马庆又支支吾吾了半天,洛添衡不愿再多说,只怕再说下去,他会先一把火将司马庆给烤了!
「把他弄晕,手脚铐好,嘴也堵住。」他临走前对狱卒交代道,又转头对司马庆道:「敢逃,朕便灭了你十族。」
这下司马庆也不敢再闹了,凌风与洛添衡一併走出,见他的脸色依旧有些不好,凌风问道:「公主殿下情况如何?」
「她还在休息,昨晚被疼醒了数次,先让她睡吧。」
其实薛桦夜会变成这般,还是单秋凝间接害的,听倚天说,去盗图是单秋凝的想法,若他俩没拐薛桦夜去,或许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陛下,其实这盗图...」
洛添衡不等他说完,便淡淡地笑道:「朕不怪任何人,这丫头就是坐不住。」
凌风怔了怔,随后也难得的笑了,但是还有另一件令他在意的事儿:「陛下,微臣有一事不解。」
「但说无妨。」
俩人行至锦桃苑前驻足,此刻尚早,苑前一片静谧,凌风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内室的方向,才说道:「日前一战,公主中箭后的情形陛下可还记得?」
他颔首示意,那奇异景象他又如何忘得了?
「臣就直说了,益州与最为崇尚六仙传说的魏阳最为接近,自然也有许多与六仙相关的典籍记载,陛下请随我来。」
凌风将他带至行宫内的一座藏书阁内,这儿平时没什幺人会前来,因此一路上是半个人影也不见的,凌风熟稔地至一方书柜中找出一本古籍,呈给了他,道:「待陛下翻开此书,便能明白微臣的不解之事。」
洛添衡接过古籍,并随意找了张椅子坐下,他翻开看了几页,发现此乃记载六仙开创仙岳大陆时的神迹,记载的比皇城中的藏书还详细,当他翻到记载着海月玄女的那页时,那双平淡无波的眸子才有了些动摇。
坛泉海月玄女,传说自不周山撑起天地的那时便已诞生,乃为生命之泉,大地之母的远古神祇,那页绘有玄女画像,那双蓝色杏眸、神情举止、异色银髮,还有那把唤为「雨涓」的神器,皆与那时的薛桦夜如出一辙!
玄女神采并不为这幅画的泛黄破旧而有半分瑕疵,凌风见他的反应是他预料到的,便道:「陛下,虽然这六仙传说并无可信度,然...」
「朕知晓凌大人的疑惑。」他阖上古籍:「无论此传说是否真实,她是朕的女人的事实亦不会改变。」
凌风神色一黯,笑道:「是臣多虑了。」
假设那薛桦夜真的与海月玄女有所关联,那幺圣女称帝之说便更加容易撼动整座仙岳大陆,届时洛添衡和她...
看着陷入一番沉思的洛添衡,凌风挥开那荒谬的想法。不...不会的,那些都只是毫无根据的传说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