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时来的时候,她的咖啡已经冷了。
蓝山跟她店里的很像,只是味道尝起来更酸涩了些。
「刚才塞车。」
「嗯。」
「怎幺来的?」
「坐公车。」易渺说。
「等一下送妳回去。」他说。
「哥。」
「嗯?」
「爸爸还好吗?」
「保释了。」他说,「听律师说,打赢的机会很大,毕竟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哥,爸爸到底做了什幺事?」
徐易时眉目间忽然有些惆怅,「详细罪名我也不清楚,多半是渎职和贪汙罪。」
「他真的有这样做吗?」
易渺印象中,徐顾一直都是那个待人和善,谦虚仁厚的父亲,在她听说何存律让爸爸去坐牢以后,
「......」他沉默后说:「易渺,妳应该不知道,妈妈一直以来会那样对妳,把错都怪在你身上,都是因为当初爸爸为了做好我们的父亲,妳的好榜样,收手不想再去碰那些骯髒的事。因为他的改变,让妈觉得爸不在乎她。」
「妈为什幺希望爸爸这样做?」
易时讽刺般笑笑,「面子问题。妈妈在家族里一直都被看不起,嫁给爸爸之后,爸爸的家人也很反对,所以她想要拥有权力,拥有说话的地位,而这些表面和名誉的基础,当然就是要有钱。」
「一开始爸也是爲了不想让妈妈活得抬不起头,才会去做那些违法乱纪的事。」
「后来呢?」她问。
「后来妳也知道了。」他说,「爸爸在做官商勾结时,有个建案用了不合格的建材,在运送途中碰上了车祸,而爸爸后来也被抓出来做了伪证。在之后,他就再也不碰这些事了。」
......然后那场车祸就是让何存律头部重伤的意外。
易渺的手心沁汗,她的家对何存律如此残忍,他怎幺还是愿意和她结婚......易渺一瞬间对妈妈的自私感到愤怒,但更多的是面对何存律的羞愧。
她现在非常确定,她离开他是对的。
世界上没有纯粹只包含两个人的爱情。
易时彷彿听见易渺心声一样,点点头,「就是何存律出的那场车祸,带走她父母的那场车祸。」
「......」易渺猛然抬眼看他。
「你说什幺?」
他被她的反应吓了一跳,带着疑惑,但还是再说了一次:「何存律出的车祸。」
「他父母是在这场车祸中过世的?」
「......」他被她的反应弄得不知所措,「他没有告诉妳?」
易渺走神了一下,「他只告诉我,他的父母是出车祸过世的。」
「他只告诉妳他自己的意外跟爸爸有关?」
「......」她整个人缩进椅子里,思绪乱成一片。
「易渺,对不起,我真的以为他跟妳说过。」
易时虽然要何存律把这件事隐瞒起来,但他一直以为他们两个分手的原因,就是因为何存律终于告诉了她这一切,所以两个人才不欢而散。
没想到......
何存律竟然没有告诉她......?
易渺想到她在他面前提起爸爸的种种,心脏像被重击了一般,忽然喘不上气。
『爸爸很清廉的。』
『我从小的偶像就是我爸,他不贪污,不讨好,不会拍别人马屁,在他的职位做好他该做的事。』
『这条路的交通变得比以前来得通畅,有一部分也是因为我爸爸做的努力,即使只有一点点的改变,但对于某些人来说,整个世界都变得不一样了。』
「......」脑海里闪过了那幺多她曾经在何存律面前提起她父亲的过往,一幕一幕现在看上去都只有讽刺。
「易渺?」易时看她眼神很混乱,紧张起来。
她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易渺低着头,抓着椅子扶手的手逐渐泛白。
「我要回去了。」她直起身子,说,「上班时间到了。」
「我送妳回去。」
她拿了包包準备要离开,易时担心地抓住她的手臂。
易渺慢慢抬头,眼神无助至极。
「哥,怎幺办?」她的声音哽咽,「他会有多恨我?」
「......」
「哥,他会有多挣扎?」
她声音像颤抖的钓鱼线,拉的又紧又细。
「易渺,这不关妳的事。」易时说。
怎幺会不关她的事!
一直以来伤害他的人,除了爸爸就是她!
怎幺会不关她的事?
「哥,你还不懂吗?」她理智墙似乎坍塌颓垣了,「一切都是跟我在一起之后才开始的,跟我在一起的每一个瞬间对他来说都是折磨。」
她把易时抓着他的手拨开,转身走出他的视线範围。
外头下着大雨,易渺把帽子拉上拦了辆计程车。到了远风楼下大厅时,整个身子都淋湿了。
要了访客证,到投资部门的时候,有个女员工贴心地给她递了一条毛巾,关心地问:「小姐,妳要找谁?」
易渺拿下帽子,头髮依旧被大雨淋湿了,看上去很狼狈,「......何存律。」
那个女员工愣了两下,「何总他上个月就离职了。」
「离职?」
「是啊,他说本来就没有準备好要久待,要离开台湾了。」
「为什幺?」
「原因我们都没有多问,只知道他说要出国了。」
出国......
「他有提到去哪个国家吗?」
「啊,这个啊,他说是一个很美的国家,有他爱的人在的国家,确切是哪里他没有说。」
他爱的人?
难道是美国的前女友吗?
会是吗?
怎幺会,不可能。
易渺离开了远风,精神有些衰弱。
回到咖啡厅,她的情绪终于冷静下来。她看见书贤身穿制服,围着围裙在做马德莲。没和他打招呼,她看见窗边那个男人今天也来了,咖啡已经喝完见底。
她拉开他对面的椅子坐下。
「介意我坐这里吗?」
那个男人摇摇头,「坐吧。」
易渺死死盯着窗外随着风飘荡的芒草,眼睛都快花了。
书贤带来的音响开始播音乐,是陈奕迅的粤语情歌。
「明年今日
别要再失眠床褥都改变
如果有幸会面或在同伴新婚的盛宴
惶惑地等待你出现
明年今日
别了你一年谁捨得改变离开你六十年
但愿能认得出你的子女临别亦听得到你讲再见
在有生的瞬间能遇到你竟花光所有运气......」
那个男人没有打扰她,没有多余关心,只是默默地到了柜台又续杯了他偏爱的蓝山。
易渺收回视线,男人把白色的杯子推到她眼前,里面的咖啡很清澈,热烟柔卷缓升。
她喝了一口,和在山下喝的味道不同,蓝山特有的酸楚过后的甘甜,一点都不苦涩。
她忽然想起那天他们在超市买的掺了苦丁茶叶的玄米茶。何存律不喜欢苦。
这个想法一跳进脑海里,她立刻对眼前的咖啡没了胃口,甚至忽然开始讨厌起苦涩的味道。
外面傍晚的蓝灰天空,有架客机飞过。
易渺起身向男人道谢,把杯子拿起:「我去帮你换一杯。」
「不用了,我要走了。」
他拿起了相机,易渺盯着他手上的单眼,忍不住问:「那相机里面,是不是有很多你很珍贵的照片?」
这个问题想问很久了,虽然易渺也不明白为什幺自己对那台相机这幺感兴趣,可能是因为何存律也有一台一模一样的。
他思考一下,似乎欲言又止,最后只单纯回答了她的问题,「很珍贵。」
易渺点点头没多想,目送他撑起黑伞步入雨中。
她回到柜台帮书贤準备甜点,问他:「你听老歌?」
「我喜欢粤语歌,陈奕迅的歌很经典。」
「刚刚那首是十年的粤语版?」
「嗯,叫明年今日。」
「粤语比中文更有味道。」
「是啊,靓妹。」
易渺不禁笑了。
「以后就放这首吧。」
书贤向她比了一个大拇指。
三个月后,咖啡厅的生意越来越好,在书贤準备考试的时候,隔壁的陈妈妈也会来帮易渺工作。她一直觉得很不好意思,但是陈妈妈很热情,让她不知道该怎幺拒绝。
有次陈妈妈问她:「为什幺不帮咖啡厅取个名字?」
「一开始没想过这个问题,」易渺说,「后来发现好像也不是很必要。」
「取个名字齁,比较好记啦,生意也会更好。」
易渺点点头,「我回去想想。」
店门被推开,一位头髮有些花白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
陈妈妈啊了一声,跟易渺说:「这个是我家老伴,叫他陈伯伯就好。」
陈伯伯看见易渺惊诧了一瞬间,「徐小姐。」
「陈伯伯?」
「你们认识喔?」陈妈妈问。
易渺正想说什幺,陈伯伯就说:「之前的病人。」
「妳手腕还好吗?」
「这幺久了当然好了。」她点点头。
都快要半年了。
陈妈妈很高兴,跟陈伯伯说:「会认识都是缘分啦,本来还想介绍那个给她认识......但是很可惜齁......」
陈伯伯打断她,「等一下要回医院,先走了。」
「好啦,这个带走喝。」陈妈妈塞给他一杯美式咖啡。
陈伯伯跟易渺道声别。
世界真的很小。
易渺想着想着就笑了。
她点开手机里的地图软体,看着距离那幺远的美国土地,望眼欲穿。
在那个比台湾大了好几百倍的地方,有你爱的人吗?
何存律一定要过得比谁都幸福快乐,一定一定。就算在不同的土地上也没关係,不在她的身边也没关係,只要知道他过得平安生活美满就行了。
翌日,易渺在凌晨三点就起床了,整个人觉得很不对劲,以为是不是感冒了,可是一点症状也没有,眼皮跳的好大力,想睡回去却睡不着了。
她走出去门外,天色还是昏暗的,吸了口清凉的空气,易渺随手摘了一支芒草,一遍一遍抚摸着它针状轻软的叶,只要抬眼一看,就能见到一整片灰绿色在山谷里面摇曳生姿。
她就坐在外头的长椅上,遥远天际线后头的太阳从眼前升起。
天空开始下起雨,一开始落在易渺的脸上,她哭惯了,以为自己的眼泪又掉下来了,后来雨越下越大,她才发现是真的在下雨。
躲进了店里面,她看着窗外的雨景,又想起了何存律。
向他告白的那一天,她知道他为什幺要带她上山。
站在一个高处才能看得清楚脚下的世界是什幺样子,能够恣意地想念他的父母,能够让他沉重这幺久的情绪平静。
可能他身边很多人都没办法了解为什幺他要这幺执着在父母过世的痛苦里,但是易渺能够明白。他只不过是一个想要让自己心安理得幸福的人。在没有为他父母伸冤以前,他所有的快乐和笑容都会让他感到愧疚至极。
何存律喜欢上山看景,所以她也喜欢。
午后下了场大雨,客人不多,书贤看她在捶胸:「妳怎幺了?」
「不知道,今天心悸很严重。」
「妳先休息吧,今天没有很多客人。」书贤说,「对了,今天那个男生没有来耶。」
易渺早就发现了,她看着窗边的空位,「是啊,以前没有这样过。」
她往窗外看,外头下着豪大雨,像打翻了一整桶的水,每条雨线几乎都要连在一起,哗啦啦下个不停,柏油路面像被打了一层油。
而之后一个礼拜,那男人也没有来。
易渺有点失落,即使是本来就没有交集,但不知不觉竟然有了期待和习惯。
然而,下个星期的星期一,那男人总算来了。
易渺想问他为什幺没来这幺久,但后来又觉得不是那幺重要,便又打消念头。
他今天穿着一身黑色西装,依旧点了一杯蓝山咖啡,喝完后,走的时候也没打一声招呼。易渺没见过他打扮这幺正式,心里正有些好奇,但他却离开了。
他的相机和一串钥匙还放在桌上,易渺拿着它们追了出去,走出门外却不见人影。
易渺把东西收到柜檯,想着等明天再拿还给他。
但他却再也没来过。
已经到了季夏时分,山上天气逐渐转凉,日出也比前阵子晚了一些。
易渺在菜单上加了一些季节水果汁,客人的迴响很好,在网路上推荐他们,后来也有几家杂誌社找上他们做了访谈,宣传多了,知名度也变高了。
忙着忙着,某天易渺不小心洒了茶,怕沾湿了相机,紧张地上下检查好几次。
那个男人已经近一个月没有来了,以后,也不会再来了吧?
相机明明是他那幺珍惜的东西,为什幺没有带走?刚开始她很想打开来看,但基于隐私的问题,终究还是打消念头。
但过了这幺常时间,他都没有来寻找他遗失的相机和钥匙,易渺实在太好奇,忍不住开机看了看照片。
她吓了一跳。
因为每张都是她的照片。
什幺啊?变态?
她按到第一张,竟然是易渺坐在餐桌上吃早餐的时候被拍的。
那天他才刚跟她求完婚,睡在她家一个晚上。
易渺的心脏诡异地收缩舒张,突如其来心悸,她摀着胸口,再看了一次所有的照片。
她想到钥匙。
钥匙!
她动作很急躁又慌乱,在流理台上找到那把一样是那个男人留下的钥匙,冲了出去,书贤在后头喊了她,但是她没有回头,脚步飞快,搭车赶到市区。
易渺跑到何存律的住处,和半年前一样没有太多改变,人行道上的路树似乎又茁壮茂盛了一些。
她跑上十七楼,钥匙插进去门锁孔的时候,她畏惧了一下。
她终于明白为什幺她一直觉得那把钥匙如此眼熟。
一进门,印象中的灰色家具完全不见了。
沙发、窗帘、餐桌、壁漆,全都从灰暗的样子变成鲜豔的红色、木头色,没有淡色系,眼前的所有都变成颜色均匀强烈的家具摆设,她看呆了好久。
「何存律?」她走进去,看了卧房,「何存律?」
不在家?
看见卧房里的衣柜都清空了,她才想起他去国外了。
徐易渺,妳喊什幺?她忍不住笑自己。
卧室隔壁本来是一间客房,原本是深灰色的墙壁,却被重新粉刷上了整间的天蓝色油漆,中间摆着一张婴儿床,床里头还有那两只长颈鹿玩偶,依偎在一块。
易渺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长颈鹿玩偶。
床旁边有婴儿学步车,一箱婴儿的尿布,一旁堆着好多小孩的玩具。
是婴儿房吗?那些东西都是他们分手那一天,去百货公司看过的商品。
这样代表什幺?
他準备要有小孩了?他要当父亲了吗?
餐厅桌上的灰尘薄薄一层,上面搁着一封信和一张提款卡。
信是给她的。
写在信封上的徐易渺三个字,像是镌刻在钢铁盔甲上一样,力道厚实,却卓然孤傲,一笔一划像刻在她心上,深得不能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