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陶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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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一次见到陈先生时,逢春躬下腰,毕恭毕敬地喊了一声爹爹。
“冲喜”似乎真的起到了作用,陈先生的精神头不少。听舅母说,他的饭量也大了一些,前些天只能勉强喝几口汤,如今吃得下半碗米饭,想是一天天见好了。
“你俩加把劲,早日生个娃儿出来,姐夫肯定会乐坏了。”舅妈嗓门粗大,笑吟吟地调侃着小夫妻,直羞得芷兰满脸通红一言不发。
新婚第三天,闺女回门。
一大早,逢春便带着父母备好的礼品,跟着妻子往岳父的住处赶去。陈家人口单薄,亲友也不算多,所以只简单叫了两桌菜,只等着女儿女婿的到来。
那一声爹爹虽已经喊出口,但在逢春心里,陈先生多少还保持着些老师的威仪和严厉,所以一跟岳父讲话,便提着心吊着胆,总带着些放不开的拘束。陈先生却故意反其道而为之,吩咐女儿跟舅妈去学做几样小菜,自己则要和女婿单独聊聊。
逢春踟蹰片刻,最终还是硬着头皮坐到陈先生对面,又殷勤地张罗着烧水泡茶,做好了洗耳恭听的准备。
第二次到这所宅子里来,逢春已经记住了岳父爱喝茶。
茶桌是特制的,和平日所见的案几大不一样。逢春定睛一看,才发现那是一截树桩雕刻出来的,样貌很别致。不过,更别致的是桌上的茶壶茶碗。
那壶是赤红色的,比手掌还略小些,和他平日所见的茶壶很不相同。
碗窑村世代制陶,自然也会烧些茶壶茶盏之类的物件,但茶壶和碗盏不同,它带把和嘴,制作起来更费时费力,烧坏的几率也高,因此许多制陶人家都不做茶壶。
所以,逢春见过的大部分茶壶,确切地说是茶罐,就是一个普通的短颈土罐。再讲究些的人家,会有个青花瓷的茶壶,白底蓝花甚是雅致。但与青花瓷相比,眼前的茶壶却是另一番意境了。
“爹爹,这是什么壶?”
逢春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到掌心里,边看边发出疑问。
陈先生又是微微一笑:“这是宜兴的紫砂壶。”
紫砂壶?逢春恍然大悟,又细细看了几眼,这才喃喃自语道,“原来这就是天下闻名的紫砂壶啊。”
紫砂壶乃壶中一绝,自明朝诞生之日起便美名在外,加上年年进贡给皇室贵族,其美誉度与神秘性都上了好几个档次。但对生活在偏远滇地的寻常百姓来说,那只是个口口相传的神话,没人见过它的真容,也很少去认真追究它的样子和细节。
逢春盯着看了半日,忽然一拍脑瓜:“我想起来了,洪记窑庄里的那位谭潜谭先生就是宜兴人,小时候,我跟着二叔去窑庄,见过他指挥工人们做壶。”
“哦?”陈先生的兴趣也起来了,“那做成功没有?怎么从没听人提起?”
逢春闻言,脸色又暗淡下去:“别提了,那壶一出窑,就全部变形了。”
“是吗?”陈先生露出惋惜的神色,随即轻轻摇头,接过女婿手中的茶壶,然后放茶叶,注水。他身子虚弱,动作缓慢,却执意拒绝女婿的帮忙:“茶有灵魂,你还不熟这套流程,你看着我做,学几次再上手。”
逢春对茶的兴趣不大,心思还在茶壶上:“爹爹,这把壶是从哪里来的呢?”
“那可就说来话长了。”
陈先生把茶盏推到女婿面前,这才笑着说道:“是我自己买的,当年到省城去赶考,恰巧在一家商行所见。心里实在爱得紧,就掏光身上所有钱买下了。”
“很贵吗?”逢春捧起茶盏轻轻呷一口,只觉得先涩后甜,却也讲不出其他好处来,只得继续紫砂壶的话题。
陈先生颔首:“买下它之后,我吃个两个月的大饼咸菜。”
翁婿俩相视一笑,关于壶的话题这才停了下来。
虽是腊月,但临安地处云南东南部,并不见北国的冰封雪飘。此刻甚至还有些温暖的阳光打在身上,陈先生抬头看了看太阳,又微微眯起眼睛:“小春啊,你对未来有什么打算?”
打算?逢春一愣,脑子转了几个弯,依然没想到答案,只得皱着眉把茶盏放下,又抓了抓后脑勺:“我阿爸希望我去从军。”
陈先生闻言吃惊:“从军?”
逢春点头,这才把与朱德朱营长的相识过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我阿爸一直希望我能光耀门楣,继续武魁的荣光。朱营长也挺赏识我的。”
陈先生点头:“那你愿意去吗?”
“我……”逢春欲言又止,眉头拧成一个结,最终却低低叹息一声,只自顾自喝茶,心里的话并不敢说出口。在他眼中,长辈大多是严厉而刻板的,根本理解不了年轻人心中的梦想。
说给陈先生听了,也许会引来下一番说教,难说他还会逼着自己读书写字去当教书先生。罢了罢了,还是沉默不语吧。
他在心里乱七八糟地思考着,不料陈先生却看出了他的犹豫:“如果你不喜欢,那就别去了。人生短短数十年,按你的想法去生活就是了。”
逢春闻言一惊,随即抬起头看着岳父,脸上满是不可思议的表情。
“古往今来,有多少人耽于名利,又有多少人能真正做到名垂千古?帝王将相也不一定是真正的无愧此生,倒不如听从你的内心。”
“可是,可是……”逢春依然犹豫,陈先生却指了指自己:“等你活到我这把岁数,每天都躺在床上等死神时,就会明白了。不过人生呢,遗憾还是要越少越好。”
逢春心中一凛,不由自主地朝陈先生看了看。
他已经是个干瘦的老头子了,虽然天气晴朗,却还是裹着又长又厚的棉袄。那张曾经闪耀着智慧光芒的脸,如今也皱得像个核桃般,眼睛也半开半合着,依稀能看到些浑浊。
几乎所有迹象都在表明,他已经是一支风中残烛,时日已所剩不多。
逢春一面心疼着,一面却悄然想到几十年后的自己。当年华逝去,是否会为这被安排摆布的一生而后悔?想着想着,他便叹出气来:“我想做的事情,可能没多少人会支持。”
陈先生不语,只用鼓励的眼光看着女婿。
逢春受到鼓舞,也就犹豫着开了口:“其实我最想的,是做细陶。”
他边说边拿起桌上的紫砂壶:“就像这把壶,宜兴能做,咱们为什么就不能?咱们的泥料并不差,紫砂陶能够名扬天下,那细陶为何不可?”
陈先生依然微微一笑:“好,有志气!。”
说罢却又泼一盆冷水:“碗窑制陶,少说也有上千年历史了。先人们难道没有想到这些?你又凭什么能做成功?”
“这……”逢春一时语塞,但立刻又振奋起精神,“许多东西都是从无到有,从不会到会,我不怕辛苦,我可以一遍一遍地钻研。对了,我还做了个细陶的小花瓶呢,芷兰说它是艺术品。”
“那就好。”陈先生顿了顿,把细陶的话题扯开去,“你今日叫我一声爹,有些事情我想嘱咐几句。”
见岳父脸色凝重,逢春也急忙敛了神色,毕恭毕敬地垂头听训:“您老请讲。”
“成了家,你就是个大人了。为夫,须得顶天立地庇护妻儿;为父,须得以身作则教养子女;为子,须得恭顺谦逊侍奉双亲。“
这几句话讲得缓慢而有力,似是用尽了全身力气。逢春急忙起身作揖,恭恭敬敬地答了一句“是”。
陈先生笑笑,和缓了一阵,又拿家常语气说道:“我把女儿交到你手上,不图她能享受荣华富贵,但求你真心相待。芷兰没有兄弟姐妹帮衬,可能也没有娘家能支持……”
说到此处,陈先生已哽咽起来,一行老泪不知不觉滑下。逢春见状,急忙跪下起誓:“我若对芷兰不好,定会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你起来,快起来。”陈先生擦了一把泪,又对逢春挥挥手,“是我失态了。”
逢春很诚恳:“您老放心。”
说罢又把自己和陈芷兰的渊源讲了一遍,钦慕与珍爱之情流露得自然而然。让人意外的是,陈先生听完却沉默了半晌:“但是小春,你要明白,芷兰是你的妻子,实实在在要过日子的人,并非你记忆里的一个影子。”
这句话略微深奥,逢春咀嚼了半天依然一知半解。但最后还是点着头连连称是,心里只打定主意,以后要疼爱妻子,为她撑起一片天来。这总是不会有错的。
陈先生颔首,又交待了几句:“你的理想是好的,但要结合实际,多请教旁人,多读些书。”
逢春依旧点头称是。
翁婿俩又喝了一回茶,待到日暮时分吃了回门宴。夫妻俩向三位长辈拜别过,这才依依不舍回了家。
回家路上,逢春只觉得豁然开朗,不住地把自己对紫砂壶的看法说给妻子听,也不停地问:“你说,我能不能做出一把细陶的茶壶来。”
他的神态举止,像个跃跃欲试的孩子。陈芷兰看向他,母性竟不知不觉地苏醒,于是也一连声赞同鼓励。
夜色一点点浮上来,他拉起她的手,只觉得万物温柔,新的生活在一点点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