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姻缘在老唐四十岁那年姗姗来迟。
一个外地女人，刚死了老公，带着个七八岁的儿子，租住在老唐的隔壁。在女人的房东，也就是老唐邻居的撮合下，事居然成了。
老唐置办了几桌酒席，在街坊邻居的见证下，和这个叫牟琴的女人结为夫妻。牟琴没带户口本，暂时办不了结婚证，但这并不妨碍老唐愉快地行使作为丈夫和继父的职责。他爱牟琴，更爱她的儿子。他托关系把孩子送去读书，给孩子重新取了名字，唐小泉。每次接唐小泉放学，老唐见人就要显摆一番：“我儿子唐小泉！”
老唐没有想到，他的幸福会那么短命。
半个月后的一天，牟琴和老唐一起将唐小泉送到学校后，牟琴去公用电话亭打电话。电话一挂，她就号啕大哭：“我妈快死了，我得马上回去一趟。”
突如其来的噩耗让老唐不知所措，牟琴则急切地回去收拾东西。老唐不舍：“我陪你回去吧，把孩子一起带上。”
牟琴急了：“孩子好不容易有了书读，不能耽搁，就我一个人回就行。不管我妈病情如何，我半个月内一定回来，我舍不得儿子。对了，我不在，你得好好待小泉。”
老唐一面发誓一面给了她三千元，牟琴拿着钱，又一次流下泪来：“家里还有多少钱，能全部给我吗？如果我回家后母亲还没死，我想带她去看病。我是你媳妇，虽说还没办证，也算是明媒正娶，你难道还怕我不回来吗，我的儿子还在这里呢。”
媳妇说得在情在理，老唐二话没说，从柜子里取出一个袋子，交给她：“这是我的全部家当，你都拿着吧。”
牟琴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
2
三十年了。
每一个清晨或是黄昏，老唐总会孤独地倚在门口，眺望着门前那条崎岖的小巷。他在祈祷媳妇的身影能出现在这条路上。他的守望坚若磐石，他对牟琴离开不久就开始了的流言飞语采取了最粗暴的抵抗，一旦有人在他面前质疑牟琴会不会是骗子，他就会咆哮：“放屁，她儿子还在这里呢！”
“儿子在这里”成了老唐坚信妻子会回来的全部理由。他怕小泉听见外人的议论会伤心，总是安慰他：“小泉，别听那些人嚼舌根，妈妈肯定是遇到了脱不了身的事，早晚会回来。妈妈不在，爸爸一样疼你。”
小泉从最初的平静，到后来一听到继父提及妈妈就潸然落泪。
孩子想妈了？我得去找找她。老唐做这个决定的时候，已是牟琴离开一年以后。这时老唐才发现，自己除了知道她是重庆人外，其他一无所知。他问小泉家在哪里，小泉思忖了半天摇了摇头。
没有任何线索可以找到牟琴，老唐只能继续遥遥无期的守望。因为钱都被妻子带走了，这爷儿俩的日子过得异常艰苦，老唐靠卖菜挣钱抚育小泉。这个只在妻子那里享受了半个月爱情的男人，不惜用奔腾三十年的热血去温暖继子失去妈妈的缺憾，拒绝再娶。只因他的心里始终装着那个叫牟琴的女人。以至于当唐小泉突然有一天告诉他“我已经找到母亲”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依然像一个渴望爱情的少年惊喜难抑。
3
“真的吗？”老唐瞪大眼睛。
这一天，老唐的心经历了一次最残忍的撕扯。小泉的一番话令他如坠冰窖：“真的，爸爸，我真的找到我妈了，但不是那个牟琴，牟琴就是个人贩子，她把我拐来卖给了你，之所以假装嫁给你，不过是为了捞更多的钱。这个秘密我瞒了你三十年。”
唐小泉流着泪说，他之所以欺瞒继父，不，确切的说是养父，是因为他被卷入了人贩子的阴谋，他在不知不觉间竟阴差阳错从受害者变成了“同谋”。
时光回到三十年前重庆一个偏僻的山村。
那天，八岁的马鹏（即唐小泉的原名）放学路上，被一个小伙伴索要昨天欠下的5角钱。同行的妹妹吓唬道：“好啊，你乱花钱，我得告诉爸爸，看他不打死你。”
就因为妹妹这句话，马鹏的人生被彻底改写了。他不敢回家，沿着马路一直往前走，然后就迷路了，这时，一男一女走近他，女的便是后来自称“牟琴”的女人。二人带他吃了饭，又带他坐了很久的车，到了一个住所过夜。
第二天，牟琴自称出去打听马鹏的家，晚上回来告诉马鹏：“你闯大祸了，你爸气坏了，扬言要打死你。你妈让我暂时别带你回家，她过几天会去一个地方打工，让我把你送到那里。”
马鹏吓坏了。几天后，他被这对男女带上了火车。火车整整呼啸了两天两夜，下车后他根本不知身在何处，也不见妈妈的影子。他终于知道自己遇到坏人了，哭着要回家。男人狠狠地抽了他一耳光：“再哭，就把你扔在大街上被车辗！”
马鹏吓得噤若寒蝉。这时牟琴柔声说：“鹏鹏，事到如今你就听话吧，以后就叫我妈妈。他是我哥哥，你得叫他舅舅。”马鹏含泪点了点头。
牟琴带着马鹏租住在老唐的隔壁，一面寻找买家。结果，老唐中招了。
最初，唐小泉不敢对任何人说出真相，怕坏了人贩子的好事会“被扔在大街上让车辗”。牟琴离开后，他一度想告密，却担心养父会埋怨他和人贩子配合行骗而生气，会赶他走。
秘密就这样一天天瞒了下来。时间一长，唐小泉感动于养父的百般疼爱，同时又因养父对“新婚妻子”的刻骨思念而愧疚，他从最初的不敢说真相渐渐变成了不忍说真相。
沐浴着养父爱的甘霖，唐小泉一天天长大，回到亲人身边的念头也越来越强烈。只是，每当这样的念头冒出来，就会有一个尖锐的声音在质问他：养父对你这么好，你忍心离开他吗？他要是知道你和人贩子一起骗过他，还要不要活呀？
从16岁开始，唐小泉就经常安慰老唐：“爸爸，你不用太想妈妈了，我正在想办法帮你把妈妈找回来。”
唐小泉是真心想帮养父将“妻子”找回来。他实在不忍卒睹养父把自己抛进孤独深渊里无法自拔的酸楚样。然而，正如唐小泉判断的那样，“牟琴”本就是一个假名，她提供给老唐的所有信息也必然全都是假的，根本无从查找。
同老唐盼不回妻子就终身不娶一样，唐小泉也暗自许下誓言：“牟琴”是注定找不到的了，我也不能离开养父了，我得为他养老送终。
二十八岁那年，唐小泉结婚，先后生下一双儿女。安乐的生活，反倒让他越来越愧痛，他向妻子倾诉了自己的苦难身世。妻子在震惊之余极力主张他将真相告诉养父，再去寻找亲生父母。
4
唐小泉踏上了开往故乡的列车，心绪难平。
他既为即将见到阔别三十年的亲人而激动，又为刚刚远离了养育他三十载的养父而伤感。
二十多天前，妻子替他发动的寻亲行动顺利得超过了他的想象。
妻子将唐小泉残存在记忆里的信息，发给了一家寻亲网站。没过几天，重庆一户与唐小泉信息高度吻合的马姓人家被找到。DNA比对结果，证明唐小泉就是马家三十年前失踪的儿子马鹏。
消息传来，唐小泉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他不知道该如何向叫了三十年爸爸的养父解释这一切。当他终于狠心说出这个讳莫如深的秘密，他的心和养父一起流血。
他看见爸爸摇摇欲坠，险些晕倒。他赶紧跪下：“爸爸，我永远是你儿子。我不会离开你，我只是去寻我过去的根，而我现在的根会永远扎在这儿。”
思念了三十年的新婚妻子居然是人贩子，视如己出养育了三十年的继子居然是偕同人贩子一起骗自己的同谋。这样的屈辱，岂可用一句话就能抚慰？老唐无法接受这残酷的事实，他气得全身发抖。
可是就在唐小泉按原计划应该启程回重庆的那天清晨，老唐想通了：“小泉，我想通了，你不是骗子，你是个难得的好孩子。你怎么会是骗子呢？你今年三十八岁，就有三十年是和我一起过的，我不能再霸占别人的儿子。”
“爸爸。”唐小泉拥抱了爸爸。
5
同样的一幕，发生在两天后，发生在另一个老人的膝前。
唐小泉以“马鹏”之名，回到了阔别三十年的家，他扑倒在父亲的床前放声痛哭：“爸爸！我是鹏鹏，我回来了！”
儿的眼泪，像小溪一样流淌，从儿的脸上滑落到父亲的脸上。
三十年+三千里，可以将亲人摧残成什么样子？在唐小泉记忆中那么强健的父亲，如今已成为病榻上的迟暮老人。已七十高龄的父亲，再也流不出眼泪，他两只干涸的眼睛深深地陷了下去。他看不见儿子，他的双眼早在十多年前就瞎了。自从鹏鹏失踪后，他就每天活在自责中，他恨自己不该打骂过儿子，以致于儿子会因为仅仅花了五毛钱就害怕回家。他日日落泪，直到哭瞎了双眼。
父亲的声音完全沙哑，几乎不能说话。母亲哭着告诉鹏鹏：“你要是再晚回来几天，就看不见你爸爸了，两年前他摔一跤后瘫痪，造成脑梗塞，唯一的心愿就是能在走前能看到你。”
父亲艰难地伸出手，抚摸儿子的脸、耳、眉。当摸到儿子的手时，他紧紧攥住不放，好像生怕自己一松手，儿子就又要从他的身边溜走。
妹妹一直在为当年那一句无心的“恐吓”而愧悔，她流着泪说：“哥哥，你失踪后，我们一家人就再也没有开心地笑过一次。爸爸组织一家人到处找你。别人都劝我们放弃，觉得你失踪时都八岁了，记事了，想回来肯定早就回来了。你真狠心，为什么不早寻亲？是不是真如别人所说，落到富人家了？”
马鹏说了他在养父家里度过的贫寒而温暖的三十年，并道出了他迟迟不忍寻亲的理由。一家人沉默了，唯有苦涩的眼泪在无声飞舞。
6
亲情的温暖，可以让游子的心回归童年，也可以送老去的生命安静上路。
在鹏鹏回家的第九天，老父亲与世长辞。
送走了父亲，马鹏也该与亲人告别了。他是被母亲“赶”走的。
母亲说：“你能有机会送爸爸最后一程，已经是天意。这里不需要你了，因为妈除了你还有另外三个孩子，而你的养父只有你一个，他离不开你。”
当他踏上返程列车的时候，他知道，自己以后就会成为这趟车的常客了。他有两个家，一南一北，他扎根于南，花开在北。他离不它们，它们也离不开他。
作者简介：
断十六狼，以生产精神鸦片为己任，
专业修补人性漏洞，深度解析情感困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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