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萨拿到欧冠的那天,我因为看球睡得很晚,直到第二天下午才起床。随便吃了点水果当早餐,然后照例去开邮箱。每天晚上,工作室的实习生们都会把当天写的习作发给我,就像游戏里做日常任务一样。每天我工作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去读这些故事,然后给大家提出修改的意见。
然而混在那些稿子的邮件中,有一封陌生地址发来的信。就像大部分垃圾邮件一样,主题只有两个字,祝贺。我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开了那封邮件,内文很短,祝贺巴萨夺得欧冠,落款是你的朋友阿方。
阿方是谁?这是我当时脑海中第一反应过来的问题。一个被遗忘的名字,就像图书里那些落灰的书本一样。有些书很有趣,借阅单上写满了人名。有些书却很容易被人遗忘,只能被掩埋在崇山般的书架上落灰。过了大概两分钟,我才终于从我记忆的书架上翻出那本叫阿方的书。
去年年底,我和刘小姐去马尔代夫度假,认识了那个叫阿方的小黑哥。
马代是个群岛组成的国家,有些岛屿小到在地图上就像一粒尘埃。这个国家很小,资源也很匮乏,淡水基本靠海水淡化和进口。虽然它是那么不起眼,但却是世界上最美丽的海景度假地之一。这里曾经停靠过下西洋的大明宝船,也曾经被荷兰人殖民统治,后来还加入过英联邦,现在已经是一个独立的民主国家。
对于我们这样的游客,其实很难有机会去当地的居民岛上看一看。因为每一个岛屿之间的距离都很远,交通工作只能是内陆飞机和船舶。游客们去的小岛都是度假岛,每一座岛屿都是一个酒店,很多都是德国人开设的酒店。
从北京飞到首都马累要六七个小时,去我们的岛还要飞40分钟,然后再坐船。船员除了从中国招聘的酒店工作人员之外,就只有当地的小黑哥们,都是精瘦的汉子,脚掌粗糙厚实,带着常年被海水磨蚀的痕迹。这些船员会帮游客们把行李送到各自的海滨小屋里,当然是要收小费的,每人一美元。
阿方就是给我和刘小姐搬行李的小哥,很年轻,可能还没到二十岁。他和其他人一样黑,一样瘦,一样有一双闪亮闪亮的眼睛,一样都很腼腆,背着两个大箱子在前面低头走路。
临走前,因为我看他一个人搬了我们两个行李,而其他屋都是两个船员帮忙的,所以就给了他两美元。他有点惊讶,我说这很正常,因为你一个人做了两个人的工作,这是你应得的。他笑得很开心,仿佛对这额外的一美元很在意,用带着口音的英文跟我说,在岛上有什么事情可以找他帮忙,他叫阿方。
我们就是这么认识的,而且我很快就把他忘记了。
马代的度假酒店都建设的很好,几乎所有的岛上都是沙屋和水屋。沙屋就是盖在沙滩上的小别墅,水屋则是搭建在海面上的,各自都有不同的优点,但都能是直接面向大海。每个度假岛上基本都不存在什么人文景观,而且也都很小,半个小时就能步行环岛一周。所以在这里度假就会很闲在,如果你喜欢潜水可以跟着教练出海,运气好还能看到海豚。如果你只是想发呆,那就可以打开自己小屋的后门,坐在海滩或者廊桥的躺椅上尽情发呆,眼前是印度洋蓝宝石一样的海水,耳边是永不停歇的海浪声。
我们当时的生活除了一日三餐之外,就是在沙滩上晒太阳,或者去码头附近浮潜,要么就是在游泳池里泡一下午。我游泳还可以,浮潜还是第一次。在国内提前买了脚蹼和水母衣带过去,可穿上救生衣下到海里就麻爪了。因为习惯了在平静的泳池里游泳,再加上救生衣浮力很大, 所以在海浪的推拉拍打下,基本上只能随波逐流,于是越飘越远……
我当时有点慌了,只好冒险脱下救生衣、摘了脚蹼,蛙踢着向海边奋力游。游几下就会有一个浪头打过来,把我推向更远的地方。人总是到了那个时候才知道敬畏,我也是。当你躺在沙滩的躺椅上,喝着一杯冰啤酒的时候,面前那片海只是一个偌大的泳池而已。而只有你被它巨大的力量所掌控的时候,你才明白大海究竟有多么可怕。
我感觉自己游了很长时间,正是最疲惫的时候,抱着救生衣打算先喘口气。就在那个时候,远处有个不明物体正破浪而来,速度惊人!在那一刹那,我还以为自己倒了血霉,遇到了鲨鱼。直到不明物体到了眼前,我才发现那其实是个人,竟然还是我认识的那个小黑哥阿方。
他没穿救生衣,只带了一个浮潜面镜,赤着上身,游到我身边停下,吐出呼吸管询问。
“Are you ok?”
我当时哭笑不得,心说兄弟你没看出我正垂死挣扎么?
“Are you ok?”阿方又问了一遍。
我心里有点恼火,不是对他,而是对我自己,心说总不能在这时候丢咱们中国人的脸吧。
“I’m ok!”
我强挤了一个笑容,心里却想说看兄弟你游得那么溜,把我拖回去可好?你不是说以后岛上有啥事你罩得住么?家贫思孝子,国难想忠臣,救驾的时候到了呀兄弟!
“Cool!”
他憨笑着冲我竖起拇指,然后就游走了,像一条鲨鱼似得翻江倒海,向着夕阳游去……
那一刻,我嘴里的滋味不知道是因为进了泪水还是海水,反正是很苦涩的。早就听说马代的小哥们都很实在,看来此言不虚,跟实在人说话还是实在一点的好……
那天我终于自己游回沙滩上,几乎力竭。后来两天也慢慢掌握了浮潜的技巧,不再那么狼狈了。每天漂在海面上看鱼和珊瑚,用水下相机拍了不少照片。
后来我又见到了阿方,这次又回到了陆地上。
当时我有点小事要去找前台的中国姑娘帮忙,可是扑了空。前台只有几个小黑哥在用电脑上网,包括阿方在内。他们都用很老式的诺基亚直板手机,连不了岛上的无线网,只能蹭前台的电脑玩。
“Barcelona!”阿方很兴奋地指着我的装备袋。
那个装备袋上有一个很大的巴萨logo,是我用来装脚蹼和面镜的。我问他你也是巴萨球迷?他点头,说只喜欢巴萨一个俱乐部。
我正好也要等人,索性就坐下来跟他瞎扯,球迷之间总是很有共同语言的。我当时还留着长发,他就说我有梅西的发型。我说这不是梅西的发型,这是成龙款,你知道成龙么?就是Jecky Chen!他说知道,功夫嘛!还去谷歌了几张成龙的照片给我看。
我俩聊了很久,用的都不是各自的母语,只能连比划带说。我问他那天在海里游泳是去干啥?他说回家。我说你别扯了,回宿舍走路五分钟就到了,游个毛泳。他说不是回宿舍,是回附近的居民岛。
我吓了一跳,附近只有一个居民岛,站在我们海滩上看只能看到一个小点点,这要是游过去得游到啥时候啊!兄弟你在跟我开玩笑么?
他腼腆的笑着,对我的疑问不置可否。
这时我要等的中国姑娘回来了,我放下疑问去办自己的事。其实我只是想找她要个创可贴, 脚被沙子磨破了,这样下海会有感染的风险。
“刚刚才发完最后一个,只能等明天了。”中国姑娘很不好意思地说。
阿方走过来,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创可贴,腼腆地笑着递给我。他指了指自己脚上的伤,跟我说这种东西他每天都会带上一两个。我问他这伤口是在海里弄得么?他说不是,是踢球的时候弄伤的。因为他们踢球的沙滩上有石头,而他们总是赤脚踢球,所以总是会被划伤。
那天傍晚,我们浮潜回来,路过吧台的时候发现他还在。为了谢谢他的创可贴,我决定请他喝啤酒。他刚开始一个劲拒绝,后来拗不过我,说你把钱给我,我去买。
过了一会,他带着两瓶啤酒和找零回来了,腼腆地笑着跟我说他们本地人买会便宜一些。
我问他问什么?他说因为马代的大部分本地人都很穷,其实居民岛上的消费都很低,度假岛上物价高是为了多赚一些你们的钱。
我笑了笑,表示理解。他问我喜不喜欢这里,浮潜好不好玩。我说喜欢,只是有点可惜,因为我没看到传说中的大海龟。他说海龟不是每个岛都有,他住的居民岛附近就有很多,在这个岛上看不到,有时间可以带我去看。
我笑着说也许下次吧,因为我第二天就要走了。
他沉默了一下,有点懊恼地说,可惜自己没有水下相机,没办法给我拍照。我认为他这只是客气一下,笑着说没关系,等以后有机会再说。
他问我有没有什么理想,我说理想算不上,最近的愿望是希望巴萨能拿欧冠,下次来马代可以看到海龟。他说他想回头自己攒够钱开一家潜水俱乐部,最好还能追到一个漂亮的中国姑娘。
那天晚上我们为巴萨干杯,为中马两国人民友谊干杯,为漂亮的中国姑娘干杯,为了大海龟和水下相机干杯。
临走前他非让我留一个邮箱给他,说我们以后就是朋友了,可以保持联系。他也在一张纸条上写了一个邮件地址给我。
第二天下午,我和刘小姐在离岛之前又去找了一次阿方。我想把那个巴萨装备袋送给他,算是留个纪念。
我又扑空了,前台这次只剩了那个中国姑娘。我问她阿方在不在,我有个东西要给他。
“他被老板开除了。”中国姑娘很遗憾地摇头。
“为什么?!“我有点震惊。
“老板嫌他很懒,每天只会发呆和踢球。”
我沉默了一会,把东西放在前台,拖她让阿方在这里的朋友们转交一下。
离岛前,工作人员们在码头上向大家告别。我看到了他们的老板,一位很严谨的德国老人。我走过去和他握手,用英文跟他说,我很感谢他的员工,他们让我感觉自己就像在家里一样舒适。
老人一愣,客气了两句之后,说他们可以更努力。
我笑了笑,转身走上了离岛的小船,再也没有回头。
半年多过去了,我再也没有想起过那个叫阿方的少年。但是就在巴萨夺冠的那个夜里。一封简短的邮件从印度洋某个海岛上发出,越过大海,翻过山脉,到达我的眼前。
信的内容很短,祝贺巴萨夺得欧冠,落款是你的朋友阿方。
我不知道他最终有没有收到我的纪念品,也不知道他的潜水店开了没有,更不知道是不是追到了一个替他写信的中国姑娘。我只看到一张附件中的图片,一只诺大的海龟畅游在碧蓝的海水中,身边围绕着鲜艳的珊瑚。
谢谢你,阿方!就像你说的那样,我们是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