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七日
我今晨重访秋季沙龙。M-G又在塞尚的画旁边。K公爵也在那儿;他对我的《图象书》说了一些诚恳、赞扬的话。他说曾经和诗人荷夫曼斯塔互相朗读了其中几段。这些谈话都是在塞尚室内进行的;他的画立即以强力将你占有。你知道,平常在展览会里,我总觉得参观的人比画家更奇特。这沙龙也不例外,唯独除了塞尚室。这儿,现实是在画家那边:在他特有的深厚绒绵的蓝色里,在他没有暗影的红色和绿色里,在他酒瓶的透红的黑色里。而他所使用的物品是多么简陋啊!那些苹果只能用来煮食,那些酒瓶很配放在破旧上衣的松大口袋里⋯⋯
1907年秋季沙龙作品目录十月八日
⋯⋯塞尚的特有的蓝色是出于此:出于那十八世纪时被画家夏尔丹去却其矫饰性的蓝色。那蓝色,到了塞尚手里,不再具有任何外加的含意。
有窗帘的静物保罗·塞尚布面油画55cm x74.5cm1898俄罗斯艾尔米塔什博物馆藏因而,夏尔丹,在此如在其他领域,是个承先启后的人。他的水果已经不设想图画,它们陈步在餐桌上,是否将以讲究的方式为人所食,对它们无大重要性。在塞尚的画面上,它们简直失去了食物的性质,而成为真实的事物。它们强烈的存在使它们无可被摧毁。看夏尔丹的自画像,我们可以想像他是个老顽固。老顽固么?这名称用在塞尚身上更是可悲地合适。关于他的晚年,我略知一些:苍老,穿着皱损的衣服;当他去画室时,孩子成群地在他背后追跑、掷石,好似赶一只丧家犬。可是在他的深心处,却掩藏着一个可爱的人,他,在某些激怒的时刻,向罕有的访客掷出些深湛的意念⋯⋯
自画像夏尔丹纸本色粉46cm x38cm1771法国卢浮宫藏十月九日
今天我想和你谈谈塞尚。提到他的工作,他自认一直到四十岁过的都是放浪生话。和画家毕沙罗相遇以后,才有意用心钻研,以至于后半生的三十多年,他活着只是为了工作。看样子并非出于愉快的心情,被不断的激恼所干扰,对每一幅作品都表示不满,因为没有一幅达到了他认为无缺的境地。那至高的境地,他称为:实现,有如他在威尼斯画派的作品中所寻得的。那些作品,他在巴黎卢浮宫一再观摩,欣赏。他对内心的追求所定的目标是:完成无可置疑的真实性,将外界种种再创成实物。现实,穿过他的个人经验,化为长存不灭。苍老,抱病,每晚由于终日单调工作的辛劳以致发晕。暴躁、多疑,到画室去时被侮弄、讥嘲、恶待⋯⋯尽管如此,他期望有朝一日把握那唯一的要素。可是,他以出奇的固执来加重自己的任务。不管是风景,或是静物,虽然极为忠实地处理对象,然而他接近它们的方式却是转弯抹角的。先放上一层最深的颜色,在这深厚的底层上,他逐渐提高色调,一种颜色超出另一种颜色,直到新的颜色对比显现。从那对比,作为另一个中心,他又重新出发。我想,两种矛盾的欲望:以眼光去追随事物,以及把事物拿来作个人的应用,一定在他内心争斗,因为他意识到这两种欲望的矛盾。可以说,它们在他内心提高嗓音争吵,互相干扰,从未得到和解。老画家承受这矛盾,在摆满青苹果的背光画室中踱来踱去。或者,失望之余,他到花园里坐下。爱克斯小城和它的教堂,呈现在他前面,不理睬他,那为了布尔乔亚和正派人的小城啊!而他,变得完全两样了:一个放浪者,正如他父亲已经预料,正如他自己如此自判。他父亲生前决心为他的儿子工作,最后成为小银行家。由于这储存,塞尚才有足够的生活费,全心致力于绘画⋯⋯每天早晨,六时起床,他穿过小城到画室,留到十时。他循原路回来午餐,然后又上路。有时走远一点,到离画室约半小时的山谷前写生。山谷对面,耸立不可描述的圣·维多利亚山和它所包含的千光万影。他坐在那儿好几个钟头,凝神观察山的凸凹,设法收入他的作品。
圣·维克多山保罗·塞尚布面油画70cm x 92cm1904美国费城艺术博物馆藏他不断谈到“体层”,像罗丹一样。是的,他的话常使我想到罗丹,尤其是当他叹息人们逐日败坏他的小城的故容时。可是罗丹,凭着他坚韧的平衡和他对自己的认识,得以达到了客观的意念,而我们的孤独而又抱病的老画家,却被怨怒所缠绕,每晚归途上,他对城中的每一角改变表示不满。最后,怨怒消失,他发誓留在家里。工作,工作,不管别的!
外界,可怖而不可知的事物不断增长。近处,嘲讽和漠不关心。突然,这老人投身工作。他只能照四十年前在巴黎作的素描来画裸体。他深知在爱克斯城,他是找不到模特儿的。他说:“在我这年纪,最多只能找到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其实连这我也找不到。”至于静物,他把苹果放置在小被褥上——他的女管家B太太有一天发现不够用了——苹果中间,摆上酒瓶或者别的伸手拿得到的东西。像凡·高一样,他把这些物品当作他的“圣像”。他强迫这些物品变美,来表现整个宇宙,来表现全部幸福,全部善美。他不知是否达到了这目标。就这样,他坐在花园里,像一匹老狗,像一匹被工作驱使、鞭打的老狗。可是他全心忠实于这不可解的主人:工作;这主人只让他星期日礼拜时去供奉片刻他从前的主人:造物主⋯⋯
十月十二日
我特请M.V.小姐和我同去沙龙,为了比较一下我们的观感。她的观感是谨严的,没有任何文学家的歪曲性质。塞尚不给我们闲暇谈到别的。我愈来愈了解他对我的生命有多大意义。想象我的惊喜吧,当M.V.以她画家的修养和审视对我说:“他坐在那前边,像一只狗,他静观,不做别的。”此外,她还对塞尚的工作方法说了些中肯的话。“看这儿,”她指着画面准确的一角说,“他懂了,就画出来了;在那儿,又画出来了。他只画他领会了的⋯⋯”“他的心境该是安详无愧。”我说。“是的,在他内心深处,他是快乐的。”然后,我们从颜色的观点来比较他在巴黎跟他人生活在一起时的作品以及后期的有个人风格的作品。前者,颜色还只是孤立而浮面的。后来,塞尚以个人的手法运用颜色来再创事物。别人从未用过这种手法来处理颜色。在这实现的过程中,颜色本身的实质全部被吸收了,不剩渣滓。M.V.说得好:“好像他用了个天平,一边放上物品,一边放上颜色,分量正好保持平衡。分量有时多,有时少,要看和物品的对比。”这个形象,我不会想到,但实在恰当,正确地指明了图画的特色。我还注意到塞尚的画的多样性,它们表现自如,没有任何标新立异的意图;当它们和大自然各种样式相遇时,保证不会迷失,相反,正是穿过这多样性,它们以严肃贯注的态度透露了内心喷涌不绝的源泉⋯⋯
静物和苹果保罗·塞尚布面油画68.6cmx 92.7cm1895-1898美国现代艺术博物馆藏十月十三日
一大清早,你的来信把我导入你的秋季。所有你在其间放置的颜色又重新在我的感情里铺展开来。它们的强力和光辉将我的思念填满。在这儿,我赞赏一个明朗自如的秋天,宛如描在丝织品上;在那儿,你度过那熟识的秋天,仿佛绘在红木上。两种秋天都感动我们。我们不是已经习惯于各色变幻么?是的,我们是多变的生物;我们穿过生命,欲求了解一切,我们力求将大自然作为我们自己心灵的姿势,以免它将我们压倒。现在要是我再走向你们,我一定会以新的眼光来看沼泽和原野的丰丽,来看草地和桦树的淡远而不可捉摸的青翠。最后一次观赏并且全心参与这季节变幻的时候,我创作了《祈祷书》。可是那时,大自然对我还只是一个普通的刺激物,一个怀念的对象,一个工具。在它的琴弦上,我的双手寻索旋律。我还不知道静坐在它前面。我只追随自己的灵魂。大自然的无边盖过我,好似先知的预言进入扫罗的心。是的,正是这样。双眼睁开,我前行,却并未看见大自然,我看见的只是它在我感情中激起的浅薄影像。那个时期,我多么不懂得领受凡·高和塞尚的教示啊!如今塞尚这般震动我,我知道,我变了。我变成工匠;我终于走上工作的道路。也许我还只达到第一块指路牌;可是,我至少已经能了解这前行的老人,孤独地,不知道朝向哪儿,只有掷石的孩群跟着他。
今天,我又去看他的画;它们所织成的特殊气氛啊!站在两间画室中间,不必看哪一幅特别的画,你就可以感到它们的存在化为精粹的现实。好像那些颜色要将我们从犹豫疑惑中坚决地拖出。那些红色和蓝色的安详的意识,它们单纯的真理在诱导你。只要你无顾忌地信托它们,你真以为它们会为你做些什么。我也愈来愈肯定地想到,我们必须超越倾爱:不用说,艺术家应当倾爱他所创造的事物,可要是他显示它,就创造得不好,因为他仅只鉴审,而没有表现,他就不再公平。那至上的东西,爱,结果停留在作品以外,不跟作品融合,就无法参与其变化。画家所画的是:我喜爱这;并不是:这就是!应该让第三者判断作品是否可爱。爱不能摊开在外面;甚至可以说,应该找不到爱的痕迹,爱完全在创造过程中被吸收了。这样一种穿过无名工作耗尽爱力,而最终产生真纯作品的境地,强怕还没有人像老画家这样充分地达到。他深沉的天性,后来变成多怒、多疑,反而护助他。是的,他所孕育的爱,不再显示给任何人,那老顽固的孤独所造成的生活方式,使他得以全部转向大自然。现在,他能赋予每个苹果他的爱心,以画出的苹果来表现他的爱心⋯⋯我收到Insel出版社寄来的印稿,我现在写的这些诗已经透露同等客观的品质。
静物保罗·塞尚布面油画45cm x55.3cm1879俄罗斯艾尔米塔什博物馆藏十月十九日
⋯⋯你一去还记得在《马尔特手记》里有一段谈到波德莱尔和他那首题为《腐尸》的诗[1]。我曾想:没有这首诗,就不会有我们后来在塞尚作品中寻得的那种朝向客观发展的表现力。首先必得有这首诗,以及它无悯的强力。首先必得让艺术家学会主宰自己的眼光,来观看一切存在的,甚至那可怖的、令人作呕的,来透视一切事物中真正值得的。创造者不能随意选择,不能回避任何存在方式:失足一步,则错处百出,最终被排除出浑成境界。福楼拜讲述圣·居里安的传奇时,谨慎细密,结果竟穿过玄妙虚幻而获得单纯的真实,因为小说家深心同意并承担圣者的决心,和癞病患者同睡,把自己的体温和病人交流,一直到那爱之夜的炽热在心中燃起。一个艺术家的一生之中,至少应该有一个时辰,战胜这种考验,为了达到至高的欢乐。再想像我的惊喜吧,当我得知塞尚也赏识这首诗:一直到晚年,他都能逐字背出。在他较早的作品中,我们一定可以寻得一些作品,在其间,他强烈地自我克制,以求取得最大的爱力。从这生自卑微事物的奉献,开始圣德,开始真正属于爱的单纯生活,坚持不懈。不自我炫耀地接近一切,孤独地、谦逊地、无声地。至善的任务和完成,只有在这恒久之后才会出现。那些没有抵达此境地的人,也许会在天堂里看见圣母、一些圣者和小先知、扫罗和鲁莽者查理,可是他们绝不会听说北斋、达·芬奇、李太白、维庸、凡尔哈仑、罗丹、塞尚⋯⋯以至神本身。
我们计算年代,我们在这儿或那儿划上段落,我们停止、继续,我们迟疑,不知何所选择。事实上,所有在我们生命里发生的都出乎一气,从自我出生,属于自我,逐渐长大,归向自我。其实,我们只需要在那儿,质朴却坚持地,好似大地在那儿迎接明亮的或阴暗的季节,全心地驻留其间,只要求歇憩在那千百种强力与影响构成的众星安居的处所。
塞尚画室,普罗旺斯艾克斯十月廿二日
沙龙今天闭幕。最后一次参观归来,我企望再去看紫色、绿色或是某种颜色。我应该把它们更仔细地审视,以资不忘。尽管我用了最大的注意力无数次观赏《坐在红椅上的妇人》,我仍觉得在我的记忆里,它的颜色之间的浓烈关系,无可捉摸有如一个几十进位的数字。事实上,我曾尝试把它牢记在心,不遗漏任何数字。它的存在在我内心膨胀,填满我的睡眼。我的血液使它再现。可是它的真正表情回避了,不知溜向何处,无法重新获得。我已经对你谈过这幅画么?⋯⋯在那本身就是个人物的红椅上,坐着一个妇人,双手压在有粗直线条的裙子上。裙子由小块的黄绿和绿黄轻笔描出,直到灰蓝的上衣边缘。那上衣的前端由有绿色反光的蓝色丝带系住,在面孔的光辉里,这些颜色的近边都以简单的层次示出。甚至被发带压平的头发的棕色和眼睛的平滑的棕色都和周围的颜色呼应。仿佛每一点都谙知全体,都参与全体,都以它特殊的方式来寻索和实现全体的平衡。一切都是适应和对比,正如图画本身设法和现实取得平衡一样。当人们说,这是把红椅子注释:*本文节选自程抱一,《与友人谈里尔克》,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第82-94页。[1]《腐尸》一诗曾由我译成中文。见拙著《与亚丁谈法国诗》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