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是一个冷静的智者,只做中肯的分析判断。在治理社会方面,老子主张“绝圣弃智”、“绝仁弃义”、“绝巧弃利”。但庄子更冷峻洒脱,无所顾忌。他批儒批墨,反对“尚贤”,讥讽仁义,毫不留情。庄子直接了当地说:圣人是社会毒瘤,圣人不死,大盗不已;圣人不死,其害无穷!
庄子先是在《外篇·马蹄》说到造成社会纷争不止、动乱的根源“此亦圣人之过也”。但在《外篇·马蹄》进一步说到“圣人不死,大盗不已”。先看《马蹄篇》:
至德之世……恶乎知君子小人哉!同乎无知,其德不离;同乎无欲,是谓素朴。素朴而民性得矣……及至圣人,屈折礼乐以匡天下之形,县跂仁义以慰天下之心,而民乃始踶跂好知,争归于利,不可止 也。此亦圣人之过也。
大意是说,远古时期,人人平等,万物平等,没有君子与小人之别,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等到人性开始膨胀,大酋长晋升为国王,“至德”降而为“有德”,又祭出圣人,圣人抬出“仁义”招牌,祭出礼乐,说明社会已经道崩德坏,只有降而求其次,拿出这些幌子来强行规范。其结果是:礼乐剥夺自由,仁义钳制思想,名利滋生,矜夸成风;巧诈行世,道真不存。
于是,昏君佞臣弄权,大盗奸贼当道;伪君子八面玲珑,真小人油光水滑。人心不古,道德崩塌。谁之过?圣人!
如果说庄子在《马蹄》里说的还算平和,给圣人留有一点情面的话,到了《胠箧qūqiè》里,他就一点情面也不留了,直指圣人是无恶不作的罪魁祸首,因此他怒发冲冠:圣人不死,大盗不已!他说:
将为胠箧探囊发匮之盗而为守备,则必摄缄藤,固扃鐍,此世俗之 所谓知也。然而巨盗至,则负匮揭箧担囊而趋,唯恐缄藤扃鐍之不 固也。然则乡之所谓知者,不乃为大盗积者也?
……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虽重圣人而治天下,则是重利盗跖也。
他的意思是说:人们都将财物藏在箱子里,绳捆索绑,以防被盗。人们认为这是普遍的防盗常识。但是这只能防备小偷小摸,对于大盗丝毫不起作用。大盗通常是成群结队,明火执仗,呼啸而至,破门而入,顺从者可得保命,抵抗着格杀勿论,哪里还要解锁开箱,直接肩扛手提,扬长而去。
……人们愈倚重于圣人的那一套,愈有利于暴君奸臣和大盗,社会就愈发混乱。
庄子所言大盗,并非普通的大盗,而是窃国之贼。他举例说:
从前的老齐国是姜子牙的封国,曾经是周天子麾下第一文明富强之国,到了齐简公时代,一个部长级的大夫田成子,杀了简公,盗了齐国,改了国姓。他何止偷了姜氏的江山,连同圣人的仁义礼乐都一锅端了。他打着禅让的幌子,穿着仁义的外衣,唱着礼乐的歌谣,欺上瞒下,软硬兼施,终获周天子御批为侯,名正言顺地坐稳了江山。
百姓都以为田氏仁义行于天下,恩德布于黎民,宽而纳之,顺而从之。这就是“窃钩者诛,窃国者王”啊!自此以后,弑君篡位者有之,并国灭族者有之,欺母霸妹者,亦有之,其理由无不出于圣人教谕,其行为无不合乎君子规范!是谁给这些窃国大盗铺平的道路,制造的舆论,提供的工具?还是圣人和圣人的“教谕”。因此说“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庄子还以盗跖为例,说盗贼之道就是圣人的“教谕”:圣、智、仁、义、勇。
盗柘,名展雄,又称柳下跖,是“坐怀不乱”的“和圣”柳下惠的兄弟,不知何故,一个成为真圣人,一个成了真大盗。有一次,盗跖的手下问盗跖,圣人常常挂在嘴边的“道”是啥玩意儿?咱们这一行也有道吗?盗跖回答道:行行有道,无道何以立足江湖:
夫妄意室中之藏,圣也;入先,勇 也;出后,义也;知可否,知也;分均,仁也。五者不备而能成大盗 者,天下未之有也。”
盗跖说:凭直觉就能判定目标家中财富者,是为圣;一旦确定目标,勇往直前者,是为勇;撤退时争着断后,承担风险者,是为义;适可而止者,是为智;分赃公平者,是为仁。此五德者皆是圣人教导,切记并执行,是为本行之道。无道,只能做点小偷小摸的勾当,岂能成就大盗事业?
所以庄子感慨道:好人若是没有圣人之道的教谕、指导,做不成好人;坏人离开了圣人之道的指导,也做不成坏人。目前这战国时代的现实社会是,好人太少,坏人太多,这就意味着,圣人作的恶比贡献大得多。听从圣人的教导,若是有一个人行善,就会有一群人作恶。所以,圣人出仁义,天下动干戈!社会之病,病在圣人。圣人不除,祸害不止!
实际上,庄子对于圣人的批判,与老子绝圣弃智的思想一脉相承,老子对于圣人仁义方面的阐述不是很多,比如第十八章:
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
第十九章:
绝圣弃辩,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此三者以为文不足,故令有所属:见素抱朴,少私寡欲。
这两章涉及圣人仁义巧诈方面的论述,大意是:
大道废了,于是提出仁义的主张;智慧运用了,于是便有了诡诈和虚伪;家庭失和了,就倡导孝慈;国家乱套了,于是推崇忠臣。
社会应该抛弃智辩、伪诈和巧利,老百姓才会得到实惠,恢复孝慈的天性,盗贼会自然消失。智辩、伪诈、巧利这三样东西全是私欲的粉饰,不足以治理天下。所以要让人心有所归:回归朴质,减少私欲。
老子借天地万物以讽君明道,在论到盗贼时,老子只说“绝巧弃利,盗贼无有”。而庄子则借人事以阐理喻道。他直接把社会混乱的矛头指向具体人、事,把窃国者视为大盗,是毒瘤,是社会动荡混乱的根源,不除此根,永无宁日。
世人称庄子的作品是“文学的哲学,哲学的文学,”他用文学的如椽巨笔,勾天画地,描摹社会现状,一针见血,一切帝王圣贤,无论是文王、周公、孔子、墨子、韩非子等等,只要不符合大道精神并自以为“得道”者,他都直言不讳,无所避讳,都可以拿来作比喻,或者做批评的对象,是诸子中最具特色的一个。鲁迅评价庄子:其文则汪洋捭阖,仪态万方,晚周诸子之作,莫能先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