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文波 杜甫就是现代诗的传统 孙文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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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 2020-12-15 22:20: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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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就是现代诗的传统/孙文波

把杜甫作为当代诗的一个传统。这样的说法会让不少从来没有想过这一问题的人感到难以理解。在他们看来,杜甫写的是中国古典诗歌,这种诗歌属于文言系统,有严格的形式要求,而当代诗歌是白话文,是自由体。这样两种从形式上看非常不同的写作,怎么可能把它们联系在一起呢?

从表面看,这样的质疑是成立的。但是,这种质疑只是从现象上看待问题了。而我之所以说杜甫已经成为当代诗的一个传统。那是因为,作为一种被称之为诗的艺术形式,以及在面对人与世界的关系时,诗人必须保持的基本态度,这些对写作者而言最起码的要求,当代诗人仍然能够从杜甫对待诗歌的态度,以及他的作品中找到需要的精神范式。也就是说:杜甫作为诗人,能够让当代诗人看到写作所需要秉持的种种原则。而一个能够提供给后来者启示的诗人,将之说成是有效的传统,应该是不会有错的。而杜甫正是这样的诗人。

大多数世人都知道最终成就杜甫成为伟大诗人的是,在写作中他做好了两个方面的事情:一是他在使诗歌与现实保持紧密联系时,做到了深入、有力;二是他的诗歌技艺在把握事物关系时显现了语言的绝对准确性。而如果这两个方面杜甫只做到了一个,譬如只是写出了《三吏》《三别》《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这类直陈现实的诗篇,那么他不会被推崇为伟大诗人。关键的是杜甫不单写下了这些诗篇,还写出了《秋兴八首》《戏为六绝句》《登高》这样的,在诗的技术性上体现出完美无瑕品质的诗篇。不少长期从事中国诗歌研究的人都知道,正是这两个方面的诗歌作品,以及其中显现出来的丰富性和活力,才促成了杜甫对后世诗歌的影响。从宋代至今,几乎所有写古典诗歌的中国诗人,而且不仅仅是中国诗人,包括写中国古典诗歌的日本、韩国、越南诗人,无不从中汲取着自己需要的养分。甚至有夸张的说法认为,至宋代开始,上千年的中国古典诗歌,呈现出来的气象,不过是对杜甫的分解。后世诗人几乎有一多半人是汲杜甫之一瓢泉水而滋养自己的诗歌之园的。

这样的说法有一定道理,不过有些绝对了。因为中国古典诗歌还提供了陶潜、李白等不同风格的伟大诗人,他们同样是后世诗人的楷模。但是,这一说法也表明了后世诗人能够从杜甫诗歌里找到他们需要的养分。

这一点,今天也不例外。

为什么说也不例外呢?因为,尽管从文体上讲,今天的诗歌与古典诗歌已是属于不同的语言系统,但人们只要明白了诗歌存在的意义,了解到不管任何时代,诗歌存在的主旨,不外乎是从“道”“文”两个方面完成与世界的沟通,那么他们就应该会理解到,其实不管诗歌语言的形式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写诗的目的,仍然是在道义的范畴内,完成人对世界、生命、审美的理解。在这样的理解中,所要把持的,也不外乎是把一切都建立在与人类的基本理想一致的基础上。而所谓的良知、同情、对事物的敬畏心,这些人类基本的道德,必然是诗歌必须要做到的应有之义。

就这些而言,杜甫的确提供了完美的范例。他对家国命运,人民疾苦,山川风物的描述,无不体现出一种博大的爱。这种爱是任何时代的诗人都应该作为写作的前提的。以及他穷而后工的追求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写作态度,亦是每一个后世诗人应该学习,引为楷模的。

这就说明了一个问题:说到底,对于写作而言,语言形式、结构方法等等,最后呈现出来的成品,其实都是外在的成果。一个能够成为不断启示后世诗人的重要之点在于,那些伟大的前辈能够从精神的意义上让后来者懂得,在自己的写作中应该怎样建立写作体系,并在这一建立的过程中,以什么样的原则作为支撑自己写作的基础。只要清楚了这一点,除下的事情不过是依例而行,在具体的写作中寻找具体的应对方法罢了。这也就是说,虽然从表面看来,中国当代诗歌在写作的样态上与古典诗歌已大相径庭,其实,在内里不少诗人遵循的仍然是沿着中国诗歌的历史路线向前走。这里面,实际上暗含的基本理路,即:文化的责任感是一致的。而这也是尽管从现代诗诞生之日开始,指责它背叛传统的声音不绝于耳,但它仍然一直蓬勃发展的原因。而这也是不能背叛的传统。

保持好奇心/孙文波

文学这种事有一个行业特点,对那些已经成为经典的过去年代的伟大人物,正在写作的人多多少少还保持着一丝敬意。但是活着的写作者,不管是同辈人、年长者、年少者,彼此之间都很难做到心态平和地客观看待;除非写作上有共同的认知,属于一个利益圈子,同辈人大多彼此轻慢,而年长者呢,大多会觉得年少者虽然有新奇的想法,但写得幼稚,年少者又觉得年长者占有话语权,且写得没有新意。说起来,这种现象非常有趣,如果有谁从心理学的,或者其他的什么学问的角度研究一番的话,一定会写出很有意思的情况报告。因为这里面有一个特别让人感到有趣的现象,即,其实到了最后每一个写作者碰到的遭遇都是一样的,年少时初入道,有着改造文学的热情,一脑门要不同凡响的念头,但先是被年长者轻看,自己却不喜欢年长者的陈旧,等到自己写作了一定的年头,也成为年长者时,认识上反映出来的东西,以及最终的遭遇则是一模一样的,也会像轮回似的以同样的经历碰上同样的窘境,做出同样的反应。以至于有时候我在想到这种现象时,觉得其中真的有很好笑的成分,同时也说明了不管是多么聪明的写作者,大家都不过是在人类认识,也许还不能简单地说是人类认识,而是在一种可以称之为人类本性的框框里,以自我的局限性在那里折腾,纵使有人觉得自己的智慧超群,有天纵之才,可以越过这种东西,到末了仍然无法真正避开。

我已经被一些人划到了年长的写作者行列,不过我倒是不想在面对年少者时以过来人的神气对待他们。我觉得,但凡刚开始写作的人,其进入写作的原因,几乎都是一样的——被巨大的想要创造的欲望所驱使,希望通过写作证明自己的人生价值,同时与外界建立联系,形成一种对话的关系,从而真正地感受到世界和生命存在的意义。在这样的情况下驱动的写作,肯定与内心的激情一致。谁都知道,年轻代表着很多东西,像朝气、热烈、充满憧憬什么的,而其中最重要的一点是发现的愿望。现实社会的一个事实是,有些事情对于年长者来说已经经历得太多了,一而再,再而三地看到一些事情,已经很难让他们内心真正泛起涟漪,但年少者不一样,看什么都新鲜,就是看到丑恶的东西也是新鲜的,能够在内心激起巨大的波浪,落实到写作上则必然是有话想说。这也是我们常常看到很多被年长者看作没有必要去写的东西,年少者却长篇大论地写出来的原因之一。当然,写作这种事,要才华也要经验,年长者因为浸泡得久了的确可能在处理上老道一点,但是也不能就此说年少者写得稚拙一点的东西便一无可取之处。相反我个人还比较欣赏年少者的勇敢,觉得他们尽管在技艺上还有可评说的地方,但有锐气。

文学写作其实是一个很复杂的东西,其中包含的要素太多了。我们也的确看到有人很年轻时就写下了不朽的诗篇,有人则要等到老年时才写出来。但总的情况,也就是从比例上说,还是写作者年长时写下的好东西多一些。我在一方面欣赏年少者无畏的文学勇气时,也想到过他们如果能在更早一些看到这一点,也许会对自己的写作有帮助。毕竟,对过去写作的研究,可以在定位自己的写作时有用。而内心的张狂不是不好,但不能盲目地张狂,如果一个人能够在很年轻时就清楚自己应该回避哪些东西,学习哪些东西,不管怎么说也是一件对自己有好处的事情。最怕的就是没有来由的张狂,好像过去的一切东西都是没有意义的,不值得认真看待。其实有一点我觉得应该想到,即,那些年长的写作者也是从年少时走过来的,他们在自己不断的写作中,并非没有想过很多问题,甚至有些经验是用失败的教训得来的。在这一点上,应该说人们走过的道路都是以同一种方式走的同一条道路。只是不同之处在于文学的发展与时代因素的变化有一定的关系,在不同的时代环境中,问题的生发不一样。但即使是这样,文学也存在共性的东西,任何写作者都逃避不了的要面对。至于说落实到个人才能上的一些特殊的表现,如果达不到改变文学叙述的高度,有时候是没有用的。

从这一点上来讲,我们也可以将之看作是文学在要求人,而不是人在要求文学。明白了此,我发现再进一步看,不管是年长者还是年少者,文学对之的要求其实都是一样的。譬如不管在任何年龄段,激情、发现的愿望,这些都是文学不能缺少的东西。只是年长者的激情表现方式可能与年少者不一样,但是没有激情肯定不行。我理解不少年少者觉得年长者要么陈旧了,要么死气沉沉。他们这样看,总体上讲并没有什么错,好多写到一定年份的人,如果再没有向上的动力,只是以惯性的方式写,完成的作品多半只是自我重复。在这种情况下,没有别的意味,就是文学生命的完结。所以很多时候我这样认为,如果说年少者需要经验,年长的写作者如果还想写出有意思的作品,则必须把心态放在对激情的保持上。而保持的最好方法之一就是向年少者学习。所以,问题要这样说:相对于年少者从年长者那里学习到写作的种种技艺而言,年长者从年少者身上体会到的激情可能更有利于其写作生命的延长。而且一个可能算好的现象是,当年长者面对激情时,因为经验的关系,能够做到有控制地使用它,从而使写作本身显示出温润、绵长的东西来。加之激情本身就是还能写作的前提条件,有则是必须的。

话说到这里,我的意思其实已经很明白了:不管是年长者还是年少者,彼此的轻看都不是什么有意义的事情。少年张狂,如果只是从写作的热情与信心上说,有用;老年执重,将之用在更为谨慎地下笔,当然必要。而写作说到底对于每一个人来说都是需要全神贯注的事情,有力气活的意味。加之从根本上讲每一篇新作品的产生,都是一次履新。所以,真要是严格细究下来,没有谁不面对的是同一种遭遇,都必须解决的是能不能有活力、新鲜感这样的问题。既然是同一种遭遇,为什么大家不能以相互体谅的态度彼此对待呢?我自己其实在这方面是深有体会的,这些年来,如果说到文学交往,我与同代人打交道的时间远不如与比自己年少者多。很多时候,不单是与他们交往让我总是想起自己与他们同龄时的情况,还在于他们身上所体现出来的对文学还有大抱负,对创造性还有大热情的状态,总是能让我受到感染。有人说,文学永远是激进者的事业。从这一点上去理解,我甚至愿意说,年长者从年少者身上能够学到的东西,相比年少者从年长者身上能够学到的更多一些。而且还不是古训所谓的“不耻下问”,而是在朝向未来的凝望中,展现在年少者面前的前景更迷濛,更让人捉摸不透,因此也就更能激发人的好奇心。而文学,说到底是好奇心的产物。

来源:《诗刊》2015年10月号下半月刊“茶座”栏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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