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开寅
在这二十多年的香港电影圈,陈果算是一个毁誉参半的导演,他的严肃电影作品《香港制造》《榴莲飘飘》《细路祥》受到了一致的赞誉好评,而他的商业类型化作品如《谋杀似水年华》《灿烂这一刻》和《九龙不败》却很难说是合格的作品,在商业上也一败涂地。
《香港制造》
拍摄于2004年的《饺子》本是拼盘作品《三更2》之中的一个片段,陈果将其扩充为长片,作为多年文艺片路线后向类型片转向的尝试。也因此它具有惊悚/恐怖片的外壳,内在却保留了和《香港制造》等片相似的隐喻化表达。
《饺子》
时至今日,当我们再回头仔细欣赏它,会发现影片出格的构想,沉缓的节奏和让人百思莫辨的主题深意,让它成为陈果作品中主旨构筑最为精致完整的一部,同时也是香港惊悚片历史上难得一见的剑走偏锋之作。
1
在现实中的粤系早茶里,虾饺、灌汤饺都是常备点心。但在《饺子》中,陈果却「别有用心」地把它处理成一种来自富豪世界之外的陌生食物。尽管它的内核「人类胚胎」是精华所在,但「包装」它的方式——和面、擀皮、配料、拌馅,都是片中生活在这座南粤小岛上的有钱人们所不熟悉的。
当嫁入豪门却被衰老容颜所困扰的过气电视剧明星李太抱着一线希望敲响神秘外乡女子媚姨家的铁门时,后者给她奉上的便是这样一顿人肉饺子宴,它的味道如何我们不太知道,但从李太不忍下咽的表情和不断干呕的窘态,我们也大概可以想见一二。而李太忍着恶心硬生生将它吞下去,只因为它在传说中唤回青春面容的功效和李太压抑不住恢复鲜活靓丽外表的欲望狂想。
李太的焦灼心态并非凭空而来:她的丈夫李先生精力旺盛,四处寻花问柳。李太由此危机感倍增,若没了青春,她的下场很可能是为其他靓妹所取代。而在衰老中被嫌弃遗忘的感受让她不寒而栗。
正是对青春饥渴的索求中,原本看上去文弱正派的她受不住媚姨蛊惑诱导,逐渐习惯了鲜嫩人肉的味道,甚至心急火燎地不断要求后者提供「极品」,于是怀上了「孽种」的无辜学生妹成了她们的目标。李太克制了自己对于鲜血淋漓的恐惧和食人肉的负罪感,享受起对于身体外皮「脱胎换骨」的期待。而这「饺子」也确实成了灵丹妙药:
一向在外沾花惹草的李先生,突然又对青春焕发的妻子发生了兴趣,二人柔情蜜意如胶似漆的「第二春」状态,让李太更坚信并依赖上了「饺子」的功效。
哪怕是她由此身上散发出无法遮掩的血腥之气,不断提醒她这「返老还童」的实质代价,但她却已经无法摆脱外表光鲜的诱惑,只能越陷越深不能自拔,最终亲自上阵,买下李先生与二奶的私生胚胎,在对镜举起切肉刀之际,她的脸上才露出了真正释怀的微笑。由被动到主动,她其实完成了一次人格上质的蜕变。
2
2000年代初,港府为经济转型产业升级制定了开发高科技数码工业园的宏大规划。某地产大佬的公子带着十几份世界IT产业巨头的合作意向书免费盘下了港岛一块20多公顷的土地号称要推动香港硅谷的发展。
几年过去,原规划地皮上高科技产业项目寥寥无几,却出现了近3000套高级海景公寓。该公子依靠楼盘销售几百亿落袋,香港经济却错失了转型的最佳时机,依然在「卖楼花炒地皮」的层次上来回打转。地产房屋被炒成了天价,而普通市民的未来机遇却被当作赌注扔出去成为富豪们赚钱的筹码,难怪本港各种媒体时不时便会有「血肉被吸干」的慨叹。
自《香港制造》开始,陈果的很多影片便有鲜明的现实针对性,他尤其擅长以微观的社会细节来暗示宏观格局。《饺子》可以说是陈果的「借喻体」电影发挥的最为意味深长的一次:它的修辞本体甚至比喻词都从影片中消失,而即使观众们体会不到背后的指向性,也依然可以将其当作一部口味恶重的惊悚/恐怖片欣赏。
但当我们结合起香港大资产阶级——尤其是地产大亨们——这半个世纪以来的发家和发展历史来看,便会发现它和《饺子》的中心人物李太内心的欲望诉求惟妙惟肖的相似之处:为了维持自身肌体的光线靓丽永葆青春活力,这些人只能挖空心思从底层普通人民的身上榨取养分。
最初他们也许还扭扭捏捏心存疑虑,但同时却也无法抑制内心诉求:一旦停下来「不吃」,他们立刻就会形容枯槁,虚弱衰老,活力尽失;而保持光鲜外表的唯一办法便是不断「吸血」和「食肉」,而「食材」也只能取自社会底层人民的「肌体」。
我们也许会问为何没有另一条健康发展良性循环的道路可循?这时《饺子》的指示作用便一目了然:为什么李太不去健身锻炼而选择吃人肉馅饺子保持青春呢?答案是明摆着的,后者省时省力见效奇快,用媚姨的话说:「事半功倍」。一旦习惯了这样输血式的保养治疗,便像毒瘾患者看见了白粉一样,永远停不下来了。
3
《饺子》同时又是一部形式克制细致节奏张弛有度的类型片。
和绝大部分表述夸张躁动的港片不同,陈果刻意拖慢了影片的韵律,让杜可风的摄影可以沉静下来,用近距离的固定短焦浅景深特写去表现李太和媚姨二人迥然不同的身体姿态而体现出的心理反差:
她们之中的一个人心理负罪犹豫不决但同时又被强烈的欲望所驱使,在面对过去鲜活的自己伤心欲绝的同时下定决心不惜一切代价冲破人伦底限只为永葆青春;而另一个则以自身鲜亮妩媚的身姿作为诱惑的样板,循循善诱将前者导入「食人保鲜」的不归路。
在沉入式迷醉的氛围中,大面积鲜亮的色块频繁地出现在画面中:媚姨家中墙壁的绿色,李太手提包的红色,她身着套装的大面积彩色花纹,甚至是李先生刻意染得雪白的头发,彼此衬托交相辉映,恰到好处得让媚姨厨房中色泽鲜嫩的人类胚胎成为这恐怖梦幻场景中合理的一员。
在李太、李先生、媚姨的感性认知中,它嵌入他们的肉体、思维、精神和情感中,成为不可或缺的部分。而对于「人体保鲜」的期待似乎更因此在感性上成为顺理成章,无法阻挡的必然。
出身大陆的陈果对于歌曲的利用也是神来之笔:在李太第一次食饺而心慌意乱之际,媚姨「洪湖水浪打浪」的歌声在她的耳边回响起来,柔和的唱腔和包裹式的音效将李太带入了冥想之中的温柔乡,好像一切负担和罪孽都可以随着迷醉的氛围消退而去,等待她的是无需言说的释然和梦想成真的喜悦。
所谓的「醉生梦死」在这短短的一瞬间的视听组合情境中,得到了完美的银幕体现。
4
在《饺子》之后的陈果,再未以如此的耐心和精准的节奏去主导铺陈一部作品。
尽管十多年之后的《那夜凌晨,我坐上了旺角开往大埔的红VAN》和《三夫》都保留了他意有所指又不予说明的特点,而且各自都有形式上的风格化特点。
但以如此舒适的韵律感去拍摄一部重口味的惊悚恐怖片,那种相得益彰又互相衬托的反差效果在他过往的作品中只出现了这一次。
而他也以《饺子》为契机,逐渐脱离了严肃写实电影的轨道,转向了形式感强烈的类型片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