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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一住一万年》是读小库刚刚推出的中文原创图书,给儿童讲建筑,一万多年来人类居所的变化,从人工挖掘的洞穴、简陋的兽皮帐篷、泥砖建造的人类定居点,到中国的四合院、欧洲的古堡,一直到现代最新奇的住宅。
这套书由深圳童筑文化编绘,他们为何要做这么一套给少年儿童科普的建筑书?这背后又有多少推倒再重建的过程?本文是这套图书作者之一张莉讲述的幕后故事。做点什么吧我现在不能确定,如果当初知道编著这套图书要花费如此长的时间和精力,大家是否还有勇气开始。但在2016年12月份的那天,所有人都是不知道的。某节课程内容讨论完之后,冯果川沉思着说,我们应该用一套入门级的儿童图书,把这一切记录下来,变成小朋友自己能看懂的内容。“童筑”儿童建筑教育团队是建筑师冯果川2012年创立的,发展四五年后,已经积累了大量课程内容和建筑知识点,但一条隐藏的脉络还没有被梳理出来——关于如何把这些内容呈现给孩子们,使用的还是成人的知识体系和类成人的表达方式,即便通过老冯在讲座中的转译和童筑课程的推广,在孩子们中的传播面也显得非常有限。冯果川每个月在深圳中心书城给儿童讲建筑公开课
在互联网和新媒体横扫一切的时代,冯果川认为:提供一套有趣的纸质图书给孩子们,要比电脑和手机屏幕上一掠而过的画面更有意义。建筑之美将在一页页的纸张中逐渐呈现。决心编绘这套图书之后,老冯整理了整套书籍的知识体系,决定先从小朋友最熟悉的建筑类型住宅入手——从远古时期人类对巢、穴最本能的使用,一直讲到当代建筑。建筑是一门综合学科,在漫长的人类历史中,它的发展呈现出历史、宗教、艺术、数学、物理甚至政治在各个时期的各种面貌,当你决定开始讲建筑,就是撒开了一张几乎覆盖人类文明的大网,能带给孩子们什么,要看这张网怎么织、网眼儿有多大。于是,大家面临着一系列的选择题:案例如何选择、图书什么风格、插图找谁画、出版交给谁。为解答这些问题,冯果川带领团队四处收集国内外建筑相关的绘本,花很长时间去评估和筛选,把我们认为比较优秀的版本挑选出来,成为努力的参照系。在这个过程中,也逐渐形成了大家对这套图书风格的想象。起初老冯希望把插图交给专业的插图师去绘制,但很快,在寻找插画师的过程中就遭遇了挫折:我们需要的是既有良好的绘画技能、又具备建筑学知识的画师——同时,他还必须能用儿童能够理解的图面语言去表达。先是找建筑师。建筑师们都有比较出色的美术功底,但大部分建筑师受到的专业训练令他们的绘画充满了精准的线条和严谨的透视关系,要求他们用更童趣、更放松的方式来表现是非常难的。我们请来不少画得很好的建筑师来试绘,最终都无法达到想要的效果。然后是美院的学生。从广美到央美,从个人到小型绘画团体,我们接触了大量美术生。他们确实提供了许多极富想象力的表现方式,技巧精良、令人大开眼界,有一些我们非常喜欢。但一旦落实到建筑画上,专业背景的缺失立刻成为无法绕过的壁垒,无数细节错误让我们意识到,非建筑专业的画家,最终是难以胜任上百幅建筑作品的绘制的。在此期间,出版社的选择也开始同步推进。十几年前我和老六张立宪就已经认识,那时候他刚刚创办《读库》,我们共同认识不少朋友,交道也算多。但在打算出这套书的时候,我第一时间里并没有找读库——原因很直接:读库的内容偏好是文史社科类,在我的认知中,建筑似乎不属于它的兴趣范畴;其次也因为,读库一以贯之的高标准在业内是出名的,老六对稿件质量的严苛程度更是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许多江湖传闻神乎其神,我们不敢认为建筑师自己编绘的儿童读物,质量能达到六哥认可的标准。但缘,妙不可言。就在我们疲于和各类商业或教育类出版社频繁接触、但总没对上频道的过程中,某天中午,我忽然接到老六打来的电话,他获悉了我们要出版一套儿童建筑图书的消息。交谈中大家是如何一拍即合的已经记不清了,但老六的最后一句话我一直记到今天。六哥说:让我们去为小朋友去做点什么吧。从这一刻起,寻找插画师的工作中出现了读库的身影,他们开始为这套图书提供更专业、更有力的支撑。而这一切才刚刚开始。为什么不是你荡开一笔。2016年至2018年期间,正是冯果川作为建筑师的高产年份,国银民生双塔、微软科通总部、黄金交易中心、西丽文体中心……一系列重要建筑作品诞生在这一两年间。我与老冯在建筑工作室搭档工作多年,作为合作伙伴,十分了解他日常工作的节奏和强度。冯果川的办公室里永远打开着一张躺椅,毛毯和外套窝成一团,那是熬夜睡办公室用的;桌边和地上各种撕开的包装盒,都是加班充饥的零食;至于桌面,把成堆的文件和图纸左右腾挪一下,大概能整理出三尺见方的空白,这就是后来三册书中一百多张插图诞生的地方。冯果川部分手绘插图
确定由读库来出版这套图书后,所有人压力陡增。在插画师的选择上,读库贡献了他们的经验和资源,帮着联系了国内外好几位插图作者——但之前遇到的问题依然存在,尤其是身在国外的插画师,几乎无法在时间和沟通上配合出版计划。要另外想办法。2017年初的一天,我和老冯赴北京拜访老六,在读库洒满阳光的会议室里和六哥聊了一下午。读库的同事们搬来成堆的绘本铺满了会议室桌面。六哥向我们展示“读小库”系列里非常经典的几套儿童读物,从绘画风格、书本尺寸和图文比例上,提供了很多建议。当谈到插画师选择的种种难度后,老六问老冯:为什么不是你?和老六及读库编辑在《读库》会议室讨论
的确,繁重的日常设计工作和多年未提笔的顾虑,让冯果川没有认真想过这个问题:为什么不能自己画?——但这看起来实在像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在梳理了住宅的三册内容后,大大小小的插图量已经达到百张之多,而且许多古代建筑形式都没有现成图样,需要从大量资料信息中分析提取,参考已有的图文,还原出在建筑学上没有错误的形式。这已经不仅仅是绘画,而近乎于建筑创作了。如果全身心投入绘制中去,需要一段非常长的时间,何况只能用业余时间完成呢?——但有些问题一经提出,就再也无法收回。如果你决心按自己的想法编一套绘本,最直接的办法就是自己画。回到深圳后,我和冯果川重新讨论了工作安排和图书编制计划,老冯决定豁出半年时间,用每天深夜处理完工作后的一两个小时,把这些插图慢慢画出来。但还是有一些大幅的、对绘制精度要求很高主题图,需要请外援帮忙。在朋友们的协助下,我们又找到两位画师,分别是建筑师出身的刘梦雨和吴冰清。梦雨从事建筑学术研究多年,专业功底深厚兼画得一手好画,但人极少抛头露面。她给我们提供画稿的全过程都像是武侠小说里才会出现的场景——她不用,不用电话,只通过邮件沟通委托内容。在历经半年的绘制过程中,大家不知道她的相貌,也不知道人在哪儿。但梦雨极高的建筑学修养让彼此之间的交流全无障碍,只需要表达出需求,她立刻就可以准确抓住要点并给出完成度极高的画作。这些精美画稿几乎奠定了整套图书的格调和高度,我们非常庆幸能够和这样的作者合作。梦雨提供给我们的绘画作品
梦雨为本套书绘制的插图
和神秘的刘梦雨不同,吴冰清则是笑嘻嘻直接跳进我们办公室的。建筑师出身的她在做了几年设计后,实在不想再趴在电脑前画图,于是离职自己开办了一个儿童美术教育机构。有建筑专业背景,又懂画画,还做儿童教育,这种结合不能更完美。但冰清有自己的事业,她出于对儿童教育的热情和对老冯的敬仰,拿出业余时间参与到我们的插图绘制工作中来。在为图书绘制了数幅重要题图之后,忽然天降喜事——她怀上了小宝宝!怀孕后的冰清中止了与我们的合作,但她把自己对儿童教育的热情永远留在了这套书里。冰清提供给我们的绘画作品
冰清为本套书绘制的插图
插图解决了。但作为一套提供给7~14岁孩子们阅读的专业知识图本,仅有图画是不够的,还需要系统的案例介绍,穿插历史文化知识点、专业名词解析和著名建筑大师的趣闻轶事,三册图书预计有8~10万字的文字量。冯果川已经承担了繁重的绘制工作,文字部分谁来写呢?老冯向我提了那个老六问过的问题:为什么不是你?在水一方,背水一战十几年前出版过几部小说,各类文章发表加起来有百万字,所以写书对我来说不算大问题,问题是我从来没写过建筑专业的书——虽然是给小朋友的,但在知识点和准确度上不能有丝毫马虎。这对我是巨大挑战。还好有团队。“童筑”团队中出现过很多优秀的小伙伴,其中有两位姑娘对这套图书有过重大贡献,她俩的名字叫程茵、吴毓。程茵是个爱笑的少女,性格开朗,想法活跃,娇软的声音似乎让人无法拒绝她的任何要求;吴毓则安静内秀,沉稳细致,虽然工作时间不长,但一丝不苟的工作习惯让人十分放心。两位姑娘都是建筑学专业的高材生,从这套图书确认启动开始,她俩就投入到浩瀚繁复的资料收集和信息校核工作中去了。程茵
吴毓
从读库回来后,我们形成了“冯果川绘图+张莉文字+程茵、吴毓资料支持”的工作组。每一册开始前,大家先讨论确定需要纳入书册的案例内容,再由两位小伙伴去寻找所有与之相关的背景资料,经我和老冯阅读消化后,冯果川画图,我输出文字。出版工作小组在讨论案例
编剧朋友兰晓龙说:写剧本就是读完一架子书后扔掉、然后写出一个章节的过程。对于一套建筑专业的儿童图书,所需功课一点不少。程茵和吴毓在一年半的时间里收集了近百万字的文献资料交给我们,每个案例的资料我会花几天时间阅读,然后写出五六千字的初稿,再经过工作小组反复讨论、优化,最后留下2~3千字左右的正稿。我利用午休和下班后的时间,在四个月里埋头写了近十五万字,然后删删减减、修修补补,最终剩下不到7万字:代价是肩颈和背部理疗了两个月。图书编绘期间走进老冯的办公室,会经常看到他架着本不该这个年纪的老花镜埋头在画纸上。为挑选合适的绘图工具,老冯试买了十几种不同的画纸,糟蹋过的画笔不计其数。有天晚上他向我展示了一支被画到炸毛的笔,自己乐得不行,然后伸手拿涮笔水杯喝了一口。带老花镜的冯果川和“炸毛”的画笔
三册插图和文字的基本框架出来之后,冯果川回过头再次优化了几十个案例的核心内容,他希望带给小朋友们的是不同于成年人的阅读建筑的视角,并尽可能呈现出一些崭新的知识点。为此,他编写了详尽的前言,把策划整套图书的学术脉络细密地呈现出来。即便如此,写专业书和写小说还是差别太大了,做文字书和做图书也还是差别太大了……这种差别带来的工作量是工作组所有人都没有预料到的。期间种种过程省略十万八千字。但我们熬过了无数遍改稿,熬过了无数次排版,却几乎栽在图片的版权清理上。古代建筑没有遗存,所以建筑的呈现和细节部分都需要绘制。当住宅的时间线走入现代,那些极具代表性的建筑都能找到大量图片资料,而且现代建筑简洁的外形和微妙的材料变化,仅靠手绘已经难以表达,必须配图片了。我们在写稿过程中搜索、挑选了很多参考图片,也预估了购买它们的价格——但显然,缺乏经验使我们估出了一个过于乐观的数字;而冷门的建筑图片在寻找源头和联系作者时也花费了巨大精力,图片基本上来自国外,导致吴毓其后有几乎整整一年都在解决越洋版权问题。随着越来越高的版权费和越来越长的图片清权名单,我们最终不得不和出版社重新修改协议,把提供图片的责任拿回到手上,由自己承担这巨大的时间和金钱成本。期间,有一些我们特别特别满意和喜欢的照片,却因为死活找不到作者而被迫放弃,而替代的照片又无论如何难以满意,只能一遍一遍地寻找、替换……这种替换又导致了整套书的美术排版一变再变。我们曾经以为,一年左右的时候就可以把这三本书出版,然后开始写后面的美术馆、学校、办公楼系列……但三年过去了,还没有见到它出生。冯果川好几次很绝望地问我:这书到底还能不能出得来啊?这套书封面的几个历史版本,还有其他的没列出来
一住一万年我忽然意识到,这些自己看起来跌宕起伏、百转千回的编著历程,在出版人和职业编辑眼中恐怕不值一提。他们日常工作中不知道经历了多少遍,而比这些艰难得多的出版故事,他们还能讲出许多。所以,当时间来到2019年年底……这个故事快结束了。讲完故事之前,想先讲点别的。关于儿童建筑教育的必要性,冯果川在六年多的教学实践中曾经反复提及:面对儿童的建筑教育,目的不在于要将他们培养成未来的建筑师,而是交给孩子们一件工具、提供一种看待世界的方法。建筑是综合性学科,它像一条线索,会穿起很多不同领域的知识。它也是一种创造力的训练,孩子们学习、占有了多少知识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创造性的使用这些知识。此外,建筑实践会提供孩子们和真实世界打交道的机会,手和建筑材料的亲密接触,将会激发出身体的许多可能性。老冯常说,这世界不需要那么多建筑师,但需要建筑知识。《一住一万年》套装内页图这套丛书为什么会选择从住宅入手,是因为建筑的起点无可置疑是住宅,它是最原初、最基本的建筑,其他用途的建筑都是在住宅之后出现的。经过作者和出版社的多次交流,图书最终定名为《一住一万年》,看起来时间线似乎很长,但一万年对于已经存在了四十六亿年的地球来说,真是弹指一挥间,如果我们能从这样一个小小的时间截面中窥探到人类建筑学发展的缩影,那就是交给了小朋友们一把了解世界的钥匙。为锻造这把钥匙,除了两位作者,除了文中提到的好朋友和小伙伴们,还有许多人付出了自己的努力。他们是这套书背后的出版人、编辑、美术、学术顾问和整个过程中不断提供各种有用和没用帮助的朋友们。比如贡献了很多古建筑知识点但遗憾最终未被采用的建筑师傅卓恒;比如不惜用四十多条语音批评根本不该写这套书的建筑师张翼;比如对本书所有装帧排版一律评价为“丑!”的平面设计师张烁;比如多次恐吓我们说搞儿童教育会死很惨的童书大V粲然;比如在程茵、吴毓之后补位、被文稿修编折磨到头秃的同事周慧星;比如被我们无数次承诺出书又放了无数次鸽子的筑博设计的兄弟姐妹们......就在我乱七八糟敲下这些字的时候,读库群里正闪动着责任编辑任浩老师给我发来的消息,通知我新书发布链接将很快制作完成,12月底前后,书将会出现在书店货架上。老冯高高兴兴地说,穷死了!终于可以卖点钱回来了!我没有告诉他这套书定价之低,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无法平衡我们在图片版权上的支出,而已经打算捐赠很多套给儿童教育机构的计划,会让他继续变得更穷。故事讲完了,谢谢大家。本书作者:张莉、冯果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