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什么肉食天生就适合拿来烧烤,鸡翅定要算一样。
再没比它更得天独厚的条件了。厚薄匀称,鲜美弹软,容易腌入味儿。鸡皮就是天生的烤皮,炭火上一煨,滋滋啦啦,自己冒出油来,焦香。就这么着,再随便撒点孜然辣子,盐和其他佐料随心。一口下去,外脆里嫩。
番茄、蒜香、黑椒、芥末……一样鸡翅,可以烤出十八般花样来。在北京,街边巷角可以轻易找到烤翅店,光辣度就分出三四品来。要佛系养生,原味候着,想挑战变态,极品辣能把喜欢吃辣的四川人贵州人湖南人震得找不着北。
一个朋友说过,她第一次吃变态辣烤翅的时候,停不住地哭。
那是生理上的哭,根本不受控制。没有伤心事,但哭完相当发泄,所以隔一段时间她就要去吃一次。现在她上了年纪,喉咙受不了了。
“不用吃辣,我现在就有好多事可哭。”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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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变态辣,北京西单的“翅酷”是绕不过去的,如今,“翅酷”还在西单,但“变态辣”已经不是当红话题,让年轻人大排队的,早就是其他店了。
翅酷的老板老满卖翅已有十三年。店门口从外到里,贴了满满两溜儿吃客的照片。图中人龇牙咧嘴,手里拿着通红一串。乍看以为是辣椒面裹着辣椒粒,细看以为在生嚼一坨红辣椒。现在,第一次来的人,已经不明其中的原因,也对,他是撞进了一个当年的辉煌里,无数人在这里留下了赶时髦的记忆。
“变态”能入辣之一味,最先是让老满犯了犹豫的。有翅之初,为了兼顾客人的口味,做了原味、微辣、单面辣、双面辣、极品辣。本觉这就十分体贴了,谁料来者被辣翻一个跟头之后,常常吆喝出来:“太变态了,你这干脆就叫变态辣吧!”
老满不能确定,西单翅酷的菜单是不是北京第一个出现“变态辣”名头的。但可以确认的是,在那之后的两三年间,几乎家家烧烤都推出过“变态辣”为噱头的特色菜品。变态辣烤翅,又是其中被模仿的头牌。
“但只要是真辣椒做的,那都还成。”老满店里,变态辣和其他辣椒用的不是一个品种。自入了烧烤行,调料的种类慢慢也就摸索出来,想要辣出三魂七魄,当属印度椒和魔鬼椒强效。不能吃辣的人,一口入魂,可以登时就去医院洗胃。
但辣有辣的爽快处。老满没想到的是,变态辣竟成了翅酷的招牌之一,05年新店开张,一直热乎了好些年,客人没进门就招呼变态辣,能吃辣的一口气七八串不眨眼,不能吃的,也要来一串尝尝滋味,比试一番。
要比吃辣,小凡从来都没犯过怵。虽然朋友沾一口就辣得上天入地,可在她眼里,老满的变态辣烤翅根本不算啥,“就跟小时候我妈妈做的饭菜差不多”。
小凡是湘潭人,自小儿被辣椒喂大。19岁到北京实习,吃辣的架势吓怕了同事。单位食堂每天变着花样的自助,她都吃不痛快,下了班就往西单胡同里面窜,找正宗的毛家菜。
她是翅酷的老主顾了。头次来吃,就是冲着门口那一溜儿龇牙咧嘴的照片。下了班,把老板的骂声先丢一边,一口变态辣翅,一口小酒,竟然也不再那么想家。
一串辣椒摞着辣椒的变态辣,背上了不少本来不归它管的念想。有人度蜜月来吃烤翅,在墙上留言嫌弃不辣,“迟到的蜜月,变态的蜜月。”也有人许愿,“愿日子也像变态辣一样火热”,甚至连情侣语焉不详的心情也全都投射进鸡翅里,“就让我慢慢忍受你这个变态吧。”
日子太平淡了,人们需要来点刺激。变态辣提供了最简单直接的方式。来点变态辣的客人也没有定式。骑着重机摩托穿皮衣的小伙,一路隆隆,熄火吃串儿。刚放学的年轻学生,休礼拜的中年银行职员,度蜜月的小夫妻……有那么几年,变态辣成了景点打卡一样朝圣的元素。
也有变态辣都满足不了的客人。老满这里也会遇见比小凡还能吃辣的高人,汗不出,气不喘,舌头不吐,面不改色。这时候,任人家说这变态辣多不合格,老满也只好笑哈哈听着,那是真辣客。也有扛不住硬扛的,吃到一半受不了,跑出来找水喝。
老满见过一个年轻姑娘,从里屋极快地跑出来,一头撞在院里的柱子上。太辣了,她着急忙慌地没抬头看路,当场弹出去,倒在地上。好在人没事儿。这以后,再有点变态辣的,老满总得嘱咐人家,“这个非常辣啊,确定要?”
因为怕出事,这些年老满不再组织比赛吃辣的活动。倒是看到吃辣免单和吃十赠一的那些店,有人用辣椒精充数。辣则辣矣,却真正非常伤身体。老满较真儿,上北京电视台做节目,教大家警惕辣椒精。
虽然没刻意避免,但老满明显感觉得到,这些年,变态辣的热乎劲儿退下去了些。总能遇到打卡失败的人,试探着尝一口变态辣之后,把剩下的一个半鸡翅放弃了。“不能退的话,能不能用凉水冲一下,重新帮忙烤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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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店里的照片墙,还挂着大家对变态辣的感言,贴着三四年前甚至更早的照片和便签。当年在他这吃烤翅的学生,不少已经结婚生子,13年过去,也有人从少壮赶着变老。有位40多岁的大哥,一口气吃到50岁,仍然隔几个月就来一趟,一个人吃点变态辣烤翅,一边吸气一边吃。
小凡已经半年没碰过变态辣鸡翅了。今年是她在北京的第8个年头。想吃辣的心还属于湘潭,可胃口已经被造作成了北方胃。四月底的一天,她凌晨1点胃疼得不行,被男朋友拖去了医院。胃炎,急性的,医生给开了戒辣令,无论如何是不许再吃了。
但脚还是不听指挥。实在馋极了,小凡也偷偷点上一串单面辣。再看见辣椒粉里打过滚的变态辣,从心底里还是会有点害怕。吃辣的效果除了爽,身体的反馈也是立竿见影,脸上冒痘,胃里遭罪。她反倒比当初的朋友还佛系养生,忽然觉得,原味的鸡翅也挺好吃,甜甜的,再咂摸还有一点儿麻。
老满说那面叫“百变人生”留言墙要一直保留,因为是客人建议弄的,名字也是客人起的。在墙上,痛骂渣男的纸条紧挨着小情侣许诺一生的纸条,那些曾经吃得痛哭流涕的人,都对着辣椒面儿裹鸡翅许下过自己的愿望。这些年轻人写的最多的是:
“一定还会再来,再吃一次变态辣。”
不过年轻人的誓言,跟烤翅用的炭火一样,燃不了多久。更多人吃变态辣的那份心气儿,随着年岁长大,跟小凡一样,都只留在墙上了。
天刚擦黑,西单胡同里的小店一家接一家点起灯了。
老满的烤翅店门前,红灯笼亮上了,食客渐次而来。越过窄窄的走道,过了热火的门厅,径坐到里间桌前,翻弄着闭眼也能说上来的菜单。秋凉了,俩腆着肚子的中年人捧着菜单,手把一瓶北冰洋,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
“喝酒么?”
“不喝了吧。”
“鸡翅呢,原味?”
“微辣就行。”
在他们的背后,一墙的留言静默着。不知道留言的那些人,有没有再来看过,自己曾经被辣哭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