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她也是争气的,跟泽发结婚不到半年就已有了身孕。
隔年大年初二,泽发陪她回娘家去,宝蓝色的半西式旗袍,那时彩芸的肚子才三个月大,所以穿旗袍还勉强。高领微微下摺,有些像凤仙领的样子,但却又不是标準的凤仙领,荷花边袖子,袖、领、下襬和开衩都滚上了一圈蕾丝,替代揿钮的是两个镶着蓝宝石的银色别针,白皙修长的手上戴着一只金手镯,左手的中指上戴着嫁前当小姐时一直戴着的翡翠戒指,一旁的无名指则是戴着婚戒,那是一只六克拉的钻戒,大钻石旁还镶上了几圈水钻星星。
彩芸这个媳妇嫁到叶家就是为了当阔少奶的,叶家老爷和夫人可是待她比亲生的还亲,冲着『门当户对』,叶王两家都是富贵人家,叶家的老爷和夫人只有泽发这幺一个独子,满月时算命的说叶家少爷命中带水,老爷便取了遇水则发的谐音起了泽发这个名儿。
泽发本来是有个妹妹的,叶家夫人生下泽发后的第三年生了个女孩,叶家老太爷喜欢女孩子,可宠这孙女了。承泽发的泽字,叶家千金取名泽芝,这二字看上去还不错,但泽芝泽芝,六岁那年泽芝被泽发传染痪了天花,叶家这朵花可就真的折枝了。痛失爱女,叶家老爷夫人把彩芸看作泽芝再世,给老太爷老夫人上香时,叶夫人还直嚷嚷道,叶家又多了一个查某仔啊!
十几年没宠的,他们可打算一次宠到底。
彩芸身材挺好,但是容貌却是马马虎虎,一张三角脸,却不消瘦,柳叶眉搭着脸片薄薄的小嘴唇,眼珠子像烘乾的茶叶,深黑中带点绿,算命的也说她命中带木,只是没给男方怎幺知道?也或者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助长的方向不对,压落底总是忌讳。她用钳子烫了的捲长髮盘在脑后,企图盘起一个横倒过来的S形的髮髻——民国初年女性一种摩登的髻,不过就现在而言是过时了,老就不兴那样式了,而就台湾而言,甚至根本没兴过?但是那样一个过时的髻配上旗袍式反倒有些典雅的古典味在,只可惜彩芸烫捲了头髮盘不成功,所以只是『企图』,失败。
几只搓牌的手在麻将桌上晃呀晃的,牌桌上开着强光灯,八只手臂照得异样的白,像殡仪馆里横躺的遗体,可又不一定,有的遗体家属会给上妆,照样红的红,白的白。王夫人平常就特爱找人来打牌,现在大过年的,又怎能不打打麻将?刚好遇着了大年初二女儿回家。
『做了有钱郎叨喂太太,袂会打麻雀哪可使?』王太太跟彩芸说。所以便邀了隔壁李太太和对街的张太太一起打麻将。
麻将子筑起的长城。『好野郎叨喂太太,就啊奈给生命拢耗抵家啊?』彩芸想着,不禁觉得有些可悲,又想起了昭君出塞的故事,她与长城里的中原显得格格不入。
张太太是个官夫人,是从上海跟丈夫过来的,她的丈夫是国大代表,讲了一口地道的吴侬软语,说是好听,但王夫人一个字也听不懂。
李太太跟张太太是在上海就认识了的,李太太是福建人,她跟着丈夫也是从大陆过来的,本来是人家的三姨太,丈夫在福建是个大地主,后来卖了田地搬去了南京改行给政府做事,抗战开始,日本人屠杀南京,李家举家带着家当逃命,大太太抗战时给日本人杀了,后来到了上海租界,李先生又改行做起了进出口,就是在那个时候和张家搭上的线,做生意的免不了要『官商勾结』,到底也是曾经给政府做过事的,人脉还在,线也连得快。然而到了上海才不到三个月的时间二姨太就染病过世了,有人说二姨太的身体是抽大菸抽坏的,到了台湾之后李太太也就从三姨太扶正作了大老婆。大陆沦陷后,李家跟着张家带着金子来台湾,倒成了暴发户。因为是福建人,所以讲了福建话倒能和王太太的台语讲得通。
『府好矣司,又胡牌了。』张太太喊道。才东风尾,张太太却已经连庄三了,偏偏又是自摸。
『张太太今天手气倒好?』彩芸用国语笑道。
『没有的事体,去年直输,财神爷看额可怜,补补额罢了!』张太太答道,还一边向三家收钱。
『我就讲有东西刺着了我的眼。叶太太,手上是几克拉?』李太太洗牌时问道。
彩芸瞄了一眼无名指上的大钻戒,应道:『六克拉,市内买呒的,婆婆说是託人找门路买来的。』
叠好了牌,各家抓了十三张,在台湾大家是玩十六张的台湾麻将,张太太官太太架子大,大伙打十三张的上海牌,王太太说有不服气,但对彩芸没差,都是第一次玩。
『听讲隔壁村米店老刘的儿子乎人抓去,也呒知影係真係假?』王太太抓了三张补花,说道。
『不知道是真的假的?这事儿要问张太太。』李太太道。
『听额拉那口子道,说是堃稿的时候被抓走的,有人报密说是包糯米用的纸袋上印有宣扬社会主义的文字。』张太太道。
彩芸对这种事不感兴趣,所以没多作回应,她只一心一意的盯着牌看,她快把本输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