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我觉得你是个白癡。」皓将啤酒与开瓶器推到男人面前,「认识这幺久,我第一次发现,原来你没我想像的那幺聪明。」
男人没作声,放下按在额前的手,沉着一张脸扳开瓶盖。
难得占了上风,青年毫不犹豫选择落井下石,「情商和智商没什幺关联性,我明白,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附上叹得太浮夸的一口气。
「那还真谢谢你。」
「兄弟不必计较这些。」以一个假日、被窝、女朋友,交换眼前的男人打败仗似的模样,怎幺想都太划算了。看着静静倒酒的男人,他管不住嘴地补了句:「错过这次,只怕这辈子再也没机会看你碰钉子。乾杯。」
男人挑挑眉,举起八分满的杯子,「敬你的有情有义。」
「不客气、噢!」
被玻璃杯撞上,上一秒还得意忘形的青年摀着前额,一脸委屈。
抿去溢出杯缘的酒,张敬霖嘴角勾起好看的笑,说:「挺不错的额头。也是,够硬才能保护你仅存的脑袋。」
「好好,我闭嘴,张情圣您别就再攻击我了。」言语和行动双轨并行,谁能受得了。拿纸巾揩着溅上头髮的啤酒泡沫,皓语带埋怨,「我可是牺牲和女朋友滚床单的时间来加班,替老闆解决私人问题,借亏一下也不行。」
「当然可以。」他回得乾脆,「不过挟怨报复就免了。」
果然没有说赢的可能性。放弃与对方斗嘴,皓叹口气,吞一大口啤酒,理了理情绪后问:「所以,我离开后到底发生什幺事?」
我犯了错。半小时前,朝呼着白雾着踏进店里的他,张敬霖只丢来这幺一句。
坐在吧檯前的男人短髮早已拨得凌乱,似乎无意掩饰烦燥。很少见。皓脱下夹克想,上次见他这个模样是那年,在罗德岛,放映机与老胶卷伴着十九岁多的他们彻夜未眠的时候。
但是不一样。他们都不再是会为剪片实习而争吵的少年了。那一次的张敬霖他没可能忘记,失去耐性,和自己互扯着上衣、发狠打了一架的火爆表情。
眼前的人仍是那个能吼着吴皓全你混蛋,一面朝自己左脸出拳的男人。皓明白,如果张敬霖想,那便没理由做不到,对谁、甚至对他自己都一样。不那幺做,只是他不愿意了。
游刃有余,是为不后悔自己选择的生活,怎样的难处都要笑着过。张敬霖曾这幺说,他仍记得。
然而今晚的他做不到,或者说,不打算让自己做到。他诚实地说了错、更诚实地让自己见到他的坏情绪。
能让这样的男人失去自制,那人还真是不简单。皓想,漂亮优秀、却不太笑的那个男人。韩知颖。
「我说了,我在店门口吻他。」
「我想问的是在那之前发生的事。」烦躁得像只刺猬。皓想,叹了气说:「所有的失控都该有原因。」
张敬霖看向皓,好半天没说话,良久,才给他一个勉强的笑。他拿起酒杯,细密的泡沫早已消去,只留下八分满看不清底的沙金色。
「敬你不聪明的损友。」他说。在杯缘碰上的时候,补了句,「也敬我隔了两年多的新恋情。」
「还是单恋。」皓哼了哼,「顺便提醒你,单恋总是最美。」
听他仍是没节制地调侃,男人忍不住回敬,「怎幺,这是迂回的抱怨吗,我可以帮忙转达给小蜜,说你比较爱交往前的她。」
「不,您的多管闲事我心领了。」
那张勉强勾起嘴角、却藏不去累的脸,让皓几乎又想叹气。托着脸颊,他不再去看对方的表情,只以余光计着速,陪着男人默默喝乾第一杯酒,又倒满一杯。男人停手的时机迟了,泡沫越过杯缘,堆积在杯与桌的交界,缓缓消散。
「不把话说出口,这不像你。」皓将抹布放在他手边,「话题也好、一件事也好、生活也好,一旦停下来便不会再往前,这是你说的。」
「嗯。」
「除非你想放弃,否则再懊恼也该说。不是为了向我寻求解决的方法,你也从来不想要,是为了让自己面对,找出最好的那条路。」
张敬霖一愣,然后微笑。是与平常相去不远的那样的笑了。
「很老套的说法就是:我喜欢他。从最开始便觉得韩知颖是特别的人,对自己不诚实的、特别寂寞的人。他很聪明,大概也是明白我在想什幺,却还是来跨年。」
柏林围墙的跨年夜,常客与非常客,是他对韩知颖的示好。而韩知颖的选择,来与不来,成为他的生活里的经常的存在与否,则是答案。两个人,都模糊地将彼此放置在暧昧与爱情之间的,那一片模糊。
「还记得你追小蜜的时候我都怎幺说你吗?」
「怎幺可能忘记。」皓耸耸肩,「说我以为的高速直球,根本是蛇行的滚地球。怎幺,现在知道了?滚地球才是人之常情。」
「稍微懂了。」张敬霖笑得坦然。
「大暴投也不见得是坏事。像我们这样天真的追着梦想跑的人,这一辈子,总要谈上一场让人失控也不后悔的恋爱。」
那话听着,竟也有种是令人折服的真理的错觉。张敬霖想,不觉莞尔,「那幺,对恋爱略有心得的皓先生,关于我太过冲动的单恋的未来,能说说你认为最适当的作法吗。」他说,一面举起酒杯。
「还需要说吗。」皓也笑了,手中的酒杯碰上对方的,一饮而尽,「不假设也不要剧本。顺其自然,像《维多利亚》一样。」
加辣的醋闷牛肉并不太辣。要说有什幺不同,是香气吧,变得更浓的胡椒香。
「还以为会有青辣椒。」在男人开口前,韩知颖先笑着说去了他的台词,「你想说:那不是柏林围墙风格。对吧。」
张敬霖没承认,却也不否认,只笑着端上炸得刚好的薯条。
週五的夜,似乎选择了不加班的六点半,韩知颖推开那扇木门。而吧檯角落,有一张写着预约席的桌卡在等待他。真潦草的字迹。他看着,忍不住微笑,却有更多是为卡片上依稀的温度。
他向男人要了气泡水。
「难得的主动啊。」正準备沖茶的张敬霖笑着停下手,改往马克杯放碎冰。
听出他的调侃,韩知颖低声笑了,「炸薯条配气泡饮料,偶尔不健康一下也很好,不是吗。」
「但又不想真那幺不健康,所以用气泡水取代碳酸饮料。」
「嗯。」接过马克杯,碎冰、气泡水、两薄片的新鲜柠檬。他太明白客人要什幺了。韩知颖想,抬起脸浅笑着问:「有会读心的店长,柏林围墙打算什幺时候改成无菜单咖啡馆。」
男人莞尔,「最近不会,以后也不会吧。」
「为什幺?」
「以咖啡馆的性质来说,那样太自以为是了。」
「我倒不那幺认为。」气泡水微酸,却又不太足够,于是他又多要了片柳橙,「怎幺样的心情都能回应的咖啡馆,听着很吸引人。」
不远处,皓正端了一手的玻璃杯盘往吧檯走。韩知颖的那抹笑太难得,他忍不住,沖着手,扮演了昏黄好气氛里的白炽灯泡。
被冷落的男人抬抬眉,却没出声。放着青年问两人聊些什幺,他摇起酒,欣赏那人说话时温柔好看的脸。更有颜色了。他想,比起入冬的那一晚,表情也好、眼底那点光也好,韩知颖不再是那样单调的黑。
理解成爱情又太过了,好一点的说法,是喜欢吧。比不好不坏更好那幺一点点的、加了滴蜂蜜的气泡水那样的,他们的关係。
想得张敬霖不自觉地扬了嘴角。
「无菜单咖啡馆?」不知什幺时候,话题又接上了暂停点。接过酒,皓偏着头,似是而非地附和,「挺适合的,比单纯的文青风更有卖点。还有老大,你什幺时候学会自以为是这词,我竟然不知道。」
没等男人回应,那身影随着句尾快步逃离吧檯。
这两人,不斗上几句便不对劲,简直犯菸瘾似的。看向男人一脸的莫可奈何,韩知颖终究是没忍住笑。
后来他又要了杯气泡水。餐盘早空了,浮在水面的柠檬与柳橙成了沉入杯底的蓝莓。桌上还放着一玻璃瓶的矿泉水,他捧着马克杯问:这怎幺算。男人的回答却是拿走玻璃瓶,说醋闷牛肉附上的就是这样,不需要算。
那是试探,对于那一吻后的生活中有没有彼此、愿意或不愿意成为特别的人的试探。他们都明白。于是韩知颖只是笑,说那每一杯都换种水果吧。男人也微笑说了好。
八点后的店突然地热络。
男人还是从容,却在不知不觉间变得忙碌。韩知颖看他,得到了带着温柔的眼神,吻上他的那时一样的。他一愣,再回过神,耳后已经热了一片。
还是如此易醉的空间。最开始只因那片书墙,太过偏心、却怎样也没办法讨厌,所以他走进这里。现在却有更多理由,德国的食物、德国的酒、德国血统的任性的男人,太多太多,令他放不下也离不开。
他想,或许自己希望的正是这样的日子。
木门上的挂铃响了,一个人走近,选了他身旁的座位。是林旋。
「又见面了。」男人朝他颔首,「沉澱得如何?」
明白他问的是什幺,韩知颖想了想,说:「我看得太少,想得也浅。与其说沉澱电影,不如说沉澱的是心情。」
「那很好,表示它们有被你看进心里。对所有参与的创作者而言,或许是最好的评价了。」林旋要了姜汁汽水,邀他乾杯,「我打从心底这幺认为。」
「那是经验谈吗?」他问。
「嗯,可以这幺说。」他答。而后与他相视而笑。
以淡味的水配清淡的话题,没有设限,想什幺说些什幺,倒也不至于跟不上彼此的思考的跳跃。
林旋书看得多,文学以外,也看专论音乐与电影的杂誌,翻译文学、轻小说也读一些。他提的那些,韩知颖并不熟悉,却也不觉得无趣,甚至荒诞得格外有画面。
所以他是能说故事的人。韩知颖想,能说故事的、或本身便是故事的人,才能写故事。而自己便是乏味,拐过弯,在下个巷口便能遇上与同样倦于生活的另一人。听他这幺说,林旋没有否定,只说那或许是种幸运。
「怎幺说?」他忍不住问。
「因为在不被期待的日复一日,连踏进新的店都能是特别。」林旋笑着给了这样的答案。
他们谈起一部作品。写少年与少女青涩的爱情,似乎永远不褪流行的题材,前不久拍成了电影。那一阵子,海报几乎占据了每个街角与捷运车厢。
「谈感情的小说比想像中更被需要。身为作家,每一次写都认为是最后,不都是一成不变的感情与做爱吗,总会腻的。然而那些预想至今都没有成真。」林旋笑着说,突然问他:「韩先生怎幺想。」
似乎是如此。常去的书店总放着一又三分之一柜的恋爱,不多不少,彷彿爱情就该是那幺多的分量。
于是他点了头,「总有人需要纸本形式的恋爱。」
「那幺,韩先生需要吗。」
「不好说。」犹豫半晌,韩知颖仍是给了模糊的句尾。
「我认为你不需要。」男人的声音很轻,却很肯定,「你需要的不只是能让心里沉澱的文字而已。那对你而言并不足够。」
「是吗。」
「否则你不会因为他而动摇。」
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是张敬霖。和皓说着话,一面在只他们能懂的纸上涂改,好看的侧脸、好看的唇,现在都是格外专注。
想问清那句话的意思,韩知颖才回头,林旋已经开口,「我想他喜欢你。或许已经踏出几步了也说不定。是吧。」
韩知颖不由得一愣。
后来他们结了帐,推开门,经过微弱路灯下的朦胧巷弄,沿着大街,并肩往捷运站走去。十点刚过,这街却迅速倦了,熄了灯的店面铁门半拉下来,打盹一样。
捷运站出口附近是间便利店。林旋说想买菸,他不赶着回公寓,便在店门外等。
菸大约是很薄的,说不上好闻,就是带刺激性的淡淡的廉价烟雾。倒菸、点燃,所有的动作都不太熟练,打火机似乎是和菸一起买的。他并不常抽。韩知颖想,几次在店里见上面,男人身上也都不带菸草的气味。
呼出一口烟,林旋抱歉地笑了笑,「讨厌香菸的味道吗?」
他摇摇头,「倒不是,只是自己不抽。」
「我也不怎幺抽。」林旋说,「就是突然想起一些事。」
林旋正在与人交往。一个比他年轻几岁的女人,与新闻网站签了约的独立记者,写稿、流浪,便是她全部的生活。说是有了感情便难以放弃,人也好、城市也好,所以她选择流浪。
迷失方向的时候她会回来,待上十多天,再往下一个能容下她的地方飞去。而十多天里的某几天,她会到林旋的公寓,各自抱着书籍敲键盘,偶尔亲吻,或在睡前做爱。
「很多人会说这不算爱。」林旋说:「但对她来说已经够爱了。三天、五天,一天天加起来,在我们分开前,或许能成为她待上最久的一个房间。」
可那是她。韩知颖忍不住问:「对你而言那又算什幺。」
是因为菸吗,林旋的笑看着有些模糊。
「最多只是及格的交往。她很清楚,我们要的完全不同,她给不了,我也没办法要。」他在盒盖内熄了剩下三分之一菸,「但她至少能理解我不希望被同情。」
谈感情很困难,何况这社会并没有留太多空间给这样的自己。林旋都知道。
其实得到一段感情不等于美好,随意找人凑合,也不等于难熬。而一个人平凡过生活,或许也没那幺糟。和谁在一起了、和谁分开了、因为什幺而亲吻、又因为什幺而说再见。关于一段感情,看得最透澈的莫过于自己。
但是很多人不明白。以为他希望被治疗、以为他需要伴、以为他渴望被接受,所以试着为他流眼泪。可是他不想要,真的不必要。
他宁可他们冷漠。
「其实我挺羡慕你。」林旋看他,「将就没有不好,因为人生有太多莫可奈何。但我终究会介意她不是我最喜欢的。所以我写小说。每个可能的人、每个分歧点,让角色代替我走到最后。」
男人站直身走下楼梯。循着他的脚步,韩知颖有种错觉,自己正在捡拾被遗落下的寂寞。
尖峰时段过了。偌大的月台,只远方长椅上坐着两人,看着竟格外地冷。林旋与他不同路,得搭反方向的车。那几分钟谁也没再说话,习惯了一个人,也不特别觉得不自在。
另一侧的红灯闪烁起来的时候,林旋突然开口。
「我在写我放弃了的可能性。写那些我没能选择主演的故事的终点。不能停下写作的理由,便是我一直在后悔。」
他在微笑,坚强却憔悴的微笑。而明白那些廉价的同情无法让谁被拯救,韩知颖只能垂下眼,选择沉默。
进站的列车颳起了风。林旋背过身,轻轻地、平静地说了句话。
韩知颖蓦地愣住,几乎不能呼吸。
再回头,反向的车已经离站,而他等着的列车缓缓停进月台,滑开了门。走进空蕩蕩的车厢,在最角落的座位坐下,他闭上眼,却怎幺样也止不住心底的涩。
「我在后悔,后悔没有对张敬霖示好。所以希望你诚实面对自己。毕竟,不是谁都有机会诚实。祝你能和他完成属于你们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