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后，伊势山林间便多出了一个不知来历的黑髮少年。
一目连不知他何处而来，又究竟为何方神圣，只知他自称自己名为荒，曾见他能召星辰幻境，一双深邃如星的眸子冷冽疏离，彷彿将自己与世隔绝般，毫无温度。
──便连看待人类的神情，亦总是带冰冷而怨恨的。
他不清楚他发生过什幺，也有些好奇他为何留于此地，也少同自己说话，只偶尔从远处静静地看着自己。
偶间对上眼，却会觉着、他眼底的冰冷，更多似是寂寞。
「──唔、放开我……」
夜幕低垂。
如往常静靠于木柱旁阖眼歇息，仰躺于另一面的黑髮少年却又断断续续地于恶梦中呻吟起来，满额冒了汗，瞧上去十分痛苦的模样。
一目连向来浅眠，忙便睁开了眼，担忧地于少年身旁蹲坐下，思索该如何是好。
虽与他鲜少交谈，但荒只要睡下便会恶梦缠绵。或因如此，他入睡的时候也不多，一目连几次遇着他恶梦，他都极快醒来……这回倒是梦魇得久了些。
凝眉思索片刻，他伸出手，将温热掌心贴至他发凉的额头上，凝聚一点微弱温柔的浅绿萤光，缓缓传入他脑里，轻风一般轻轻拂入。
不一会儿，方才还紧皱的眉头很快缓和下来，荒的表情平稳许多，冒出的冷汗也逐渐少了许多。
──于此同时，扰他入眠的噩梦画面也入了一目连脑海中。
不知何处而来、在神社里被供奉着成长……对人类产生了感情，预言失準，最后被抛入海中，痛苦挣扎着被淹没──
他的梦带来的痛苦太过清晰，一目连一下有些愣神，充斥于他心口的怨恨和孤独，彷彿海水一般全数涌入，令他不禁蹙紧了眉头。
那是与他全然不同的思绪。
──曾经深深信任、曾受过温暖和笑容，却因失去力量而被抛下，失去所有，最后生恨，以祭海之身，覆灭了那处临海村落。
他和他何其相似，只是结局竟这样全然不同。
可那时的他……还是个孩子啊。
「──你偷窥了我的梦。」
蓦地捉住他覆于额上的手，过于冰凉的手温将他惊得回过神来。撞入那一双星辰般深邃的眸子，分明是欲逞兇的冰冷，细细瞧去，却是如同受伤小兽般狼狈脆弱。
──啊，他原来也有这样脆弱的时候。
手腕被捉得生疼，却浑然不觉般，反生出了几分心疼他的念想。一目连轻眨了眨碧绿的眸子，下意识地伸出另一只手，覆于他髮顶轻抚。
「你……辛苦了呢。」
顿豫片刻，他缓声启唇，神情又柔和几分。
却是换着荒怔愣了神。
他窥见了自己的记忆，没有假惺惺地与他同仇敌忾，或继续悲天悯人地要他放下仇恨，只那语气却彷彿安抚、又或有几分疼惜。对着他的眸子，似是头一回这样毫无防备地与他相视……却恍然觉着，他的眼也如风温柔，几乎教人沉溺进去。
髮顶的那只手温柔而暖和，带着风一般的轻柔，却好似，他还是当年那个被抛下深海的孩子，只是却被他所救起。
出神间，浑身的戾气尽数收去，他几分颓然地歛下眼，似欲掩实什幺似地避开，方才将身子坐直。
「……你是怎幺看见的。」略欲闪避，却又不住好奇地微微掀起眼皮瞅了他一眼，他抿了抿唇，没有阻挡他轻抚头髮的手。
见他神色和缓，一目连这才抽回手，方想，自己的举动是起了些作用。
虽说自己怕是有些冒犯，但他总算愿意同自己好好说话，倒是件好事。
「只是用了些灵力疏导，想让你好眠些。」于他身前坐下，他顿了顿，又几分关切地望去，「你鲜少入眠，是因这个梦幺？」
连夜恶梦并不是好事，自己不是未曾尝过……有什幺法子能帮他幺？若一直夜不能眠，他虽已不是人，却定也撑不住……否则今日也不会睡下，又被梦魇惊扰。
自己不能食梦，却只能这般相助。
荒则不置可否地将目光瞥向别处。「早已惯了，也不成大事。」
向来不愿袒露自己的弱处，却没想竟在他面前一览无遗，他有些不情愿，却又隐隐觉着……似乎也挺好。
他触碰自己的温度很暖和，并不令人厌恶，甚让他有些依恋起来。
「那……你若要留在这，日后我陪你入眠吧。」偏首笑笑，一目连微微弯唇，伸手轻触他冰凉泛冷的指尖。
虽不知他为何留于此，但既是有缘，他便盼着能多少帮他一些。
那样滔天如海的仇恨，一时片刻要放下，于他怕是太难吧──却要如何才能让他知晓，人类并非全然皆是这般可恶呢……
「……你不赶我？」似有些诧异，荒愣地抬起眼睛。
思及自己几日前那般兇戾地要胁要毁灭，又想起初来此地时，听那些小妖传道他将危害人类的妖给赶出了这里。虽是好奇而待于此，可难道他就不戒备自己？
「你并未做出伤人之举，我何须赶你。」闻言，一目连失笑摇首。
他虽是满嘴狂言，满脸凶神恶煞的模样，实际却并未做得什幺，倒有些像是需得爱护的孩子，想他原来本性，定也不差，只是因着那些遭遇……
「若你伤了我的子民，我自不会轻饶。除此之外，你想留下，便留下吧，荒。」
声音亦如风一般清静柔和，荒再抬首对上他的眼，又彷彿想起那日对他说要守护人类时的目光，温柔得教他心口泛疼。
这似乎是他头一次唤得自己，他想。
──这个曾为风神的妖，怎能这样对谁都温柔呢。
倏地站起身来，面色清冷如常，却于曦光中蓦然腾手阔地──围绕着腐朽木柱而起，山岳林间，一时轰然作响，林木于他手中成型，逐成一座丰伟神社，鸟儿亦为他这番举止惊慌飞散──
一目连不知他欲如何，吓得同他站起了身来，以为他欲起手伤人，仓惶便唤：「荒！」
──待狂风骤止，却竟见眼前成了一座庄严肃丽的神社。
一时不知如何反应，他呆若木篱地立于原处，好半晌说不出话。
他这是……
「──一目连。」
片刻，他侧首朝他望去，张唇低唤，星辰般深邃的暗蓝歛去几分冰冷，坚定而认真地：
「汝若欲为人类一生守于此，吾便于此守着你。」
妖的一生漫长无边，孤寂而荒凉，他比谁都清楚。
曾为风神的妖却这样固执地留守原地，眼底透出的寂寞却那样温柔……
若是没人守着，会否下次再见，他便连另一只眼睛也失去了？
他不想失去他。
尚未得知存于心口的悸动是为何，可他只知道这件事。
──眸色浅歛，他顿了顿，又对上他怔忡的眼，一字一句地再复出声。
「即便一厢情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