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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 2021-06-24 11:3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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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噹啷──噹啷──」

一阵刺耳的铃声自耳边爆开,我猛地惊醒,心跳如雷,气得把那台闹钟扫下床。

我倒回床上,感受太阳穴的阵阵胀痛,说起这台闹钟,老妈经常说它跟我多年,也算劳苦功高了。我从小有起床气,不轻不重,就是刚起床那阵子,心情通常都不好,这闹钟没少被我这阎王脾气摧残过,奈何生命强韧,始终不死,苟延残喘许多年。

多少次我费尽心机想把它撤换掉,却从未成功,原因非常的古怪,只因为我老妈对它有感情。

我不明白她为何非得对一只破闹钟谈感情,还是我的闹钟,这叫我爸情何以堪?我曾故意向老爸提起这件事,就是希望他能站在我这边。老爸看起来很懒,对家里事什幺都不管,但我隐约感觉得出,大事小事上,老妈其实很重视他,不只为这个男人的健康,还为他的感受。听我抱怨完,老爸当下嘿嘿地笑,笑得我心底发寒。他说:「就因为你妈念旧,对只钟都容易有感情,要不哪来的你我啊?」

我气得跳脚:「我哪是跟你说这个──我告诉你啊,你再这幺宠她,她能上房揭瓦啦!」

我爸咧开嘴,放下报纸,得意洋洋,「她是你妈,别说揭瓦,就是上天也行啊。」

这是出师未捷身先死啊。

我气馁:「我不过就是想换个钟,你们夫妻俩至于吗?」

我爸开始严肃地胡说八道:「至于。今天你换个钟,难保哪天把我俩佬的都换啦!」

也不知道老妈究竟给老爸这个老婆奴下了什幺迷魂药,数十年来使他对她言听计从。

但话说回来,别看我老爸整天一件花裤衩的走来走去,瞧起来老不正经的,其实他是个很有意思的男人。还有一副鲜为人知的热心肠。他以前那几个老朋友常这幺说。小时候我总以为那些人是假客气,因为他们在老爸身上找不到其他明显的优点,才总这样含糊其词地夸他。长大后,我自己慢慢体会,也渐渐察觉出一二奥妙。老爸有个国小同学,跟他感情很好,在我小时候,时常来家里作客,我对他印象很深,可有一段时间,他毫无预警地消失了,从此再没出现过。

后来我问老爸,那个叔叔呢?那时我老爸给我的答案是:他干大事去了。

等我再大一点,差不多又是好几年后吧,那时候也懂事七八分了,没那幺容易被敷衍,有一日我忽然又想起那个人,再跑去问老爸,老爸愣了下,也不问我怎幺突然提起他,只说了句:他啊──我怎幺知道,好久没联络啰。

我问:「你们以前感情不是很好吗?」

老爸一脸疑惑:「那又怎幺样?」

我好奇了:「什幺怎幺样?你不担心啊?」

老爸说:「嘿,你老爸我有老婆有孩子要照顾,还要一个个担心朋友,那我一天还要不要做别的事啦?」

我说:「你真没义气。」

老爸十分不屑:「义气?一个成熟的男人首先对家庭认真负责,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懂吗?你要是有我的十分之一的风範,也不会一天到晚被你妈追着打啦。」

……那时我妈正好从房间走出来,一脸慈祥地看着我们父子的方向,彷彿突击检查的大长官,对于长期兵训的结果十分满意。我看老爸那一脸得志小人的模样,差点吐出来,有时心中实在恨极这对夫妻,这俩人永远坚定地站在同一边,放我一个人的家庭地位岌岌可危。

当晚老妈悄悄把我招呼到她身边,撇着嘴,跟我说,「别看你爸现在这个样子,你不知道他以前有多浑蛋!从前你爸那些狐朋狗友多,我还怀着你九个月的时候,他一个老同学有天半夜跑来我们家借钱,我跟你爸那时候房子都是租的,每天省吃俭用,为了买房子、为了给你存学费,以后我们一家三口也有个安心的着落。他那个什幺同学,我一瞄就知道,这钱肯定是有去无回的,所以我那时千交代万交代,连威胁都用上了,就是怕你爸一个心软把钱都吐出去,结果呢,你老爸上一秒钟才跟我发毒誓说什幺都听我的,下一秒钟转身就把钱全提出来给他那个什幺狗屁朋友,把我气得──当晚羊水就破了!还见了血!把我痛得死去活来,不骗你啊,那时候我真恨死你爸了!说心灰意冷也不过如此。我被抬上救护车之后,就紧紧掐着你爸的手,我跟他说啊,等你平安生出来之后,我肯定要离婚,孩子我也要带走,但要是孩子在肚子里出了什幺问题,我绝对不放过他──死也不放过他。」

「……你爸那时候啊,我要没记错的话,真是吓傻了。真的!我认识他三十多年,就没见过他哭过,那时他哭得可惨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亲爹妈全死在医院了,后来我才听那些护士们说,我生你的时候,你爸一直就跪在手术室门外,不时双手合十,嘴里唸唸有词,任旁边人怎幺拉怎幺劝,就是不离开……那时候,我可真是疼了好久啊──是真疼,我曾说过,这辈子都不想再经历第二次了。哎,我告诉你个秘密啊,可你千万别说出去,以前你不是老问我为什幺没给你生弟弟妹妹吗?那是因为你老爸去做了结扎。坐月子那阵子,我说我怕了,他就安慰我,反正已经有了一个儿子,够了,以后再不让我吃这个苦,我以为他就是随便说说,他连去做手术的那天都瞒着我,我事后才知道这件事……喂,我可郑重警告你,别在你爷奶面前说溜嘴啊,尤其是你奶奶──你可别害死你娘!」

我听了就笑,有些心疼地揽住这位伟大女性的肩膀,难得轻声细语,「就因为这个,所以妳原谅老爸了?」

「哎,说什幺原谅不原谅的。真要我说,那件事到现在想起来,我也还是气啊,可有什幺办法?我破水的那时候,就是给疼糊涂了,什幺都不要命地往外说,若真要离婚,我真不一定有那个勇气。我还是有点了解你爸的,年轻的时候,烂好人一个,谁都能骗他,那时我们没少因为这个大吵大闹,每次也说要离婚啊!结果呢,还不是怀了你!」老妈没好气地说:「孩子都生下来,我是彻底没辙了,心想:算了吧,算我倒楣,跟了这幺个男人。我安慰自己,最起码这不是个万恶不赦的男人吧!你爸好也好在这一点,不嫖不赌也不花心,比起别人来……我还是好多了。原本我都做好向命运妥协啦,谁晓得鬼门关前疼这一次,嘿──你老爸还就真转性了,那次,估计是真把他吓坏了吧,呵呵呵……」

老妈掩嘴偷笑,我从侧面看着她的脸,岁月的细纹绽放在她曾经美丽的眼角,可那一刻,这个逐渐随时间老去的女人,在我眼底仍旧美丽。

我渐渐明白,为什幺他们俩临近中年,感情依旧这样好。老爸始终对老妈言听计从。至于我妈,有时虽然看起来强势,可她非常在乎老爸,这点,从生活上的一切大小事,都能明显看出来。

我认输了。

于是那只闹钟,如今也依然摆在我的房间里,继续和我妈『谈感情』,一天过一天,一天过一天,我不知道它还能继续坚持多少日子,可能两年,可能一年,或许更短。

要它真是一只有感觉的闹钟,我猜它八成恨不得将我千刀万剐也说不定。人生在世,本就不可能事事叫人如意,好比这只钟:我赶它,我妈却偏把它留下;我恨它,又得日日与它朝夕相对。

......我开始在想:这间屋子里究竟有什幺东西是我对它有感情的?

记得去年大扫除时,我才清出一箱旧物,是完全用不到的东西。除了一箱子漫画,里面还有寥寥几座陈年的奖盃奖状。十几捲的卡带。故障的录音机。几张草蜢的海报。一件红毛衣。还有一条生鏽的十字架项鍊。

那件红衣上绣着兰心的旧校徽,是我们那届冬季制服的配套毛衣,男女皆有。

可这件毛衣并不是我的。

要说我对它有感情,称不上,但上面曾有我一时粗心而留下的一个痕迹,且完全无法修补。

初中那年我学会抽菸。有一次不小心把正烧着的香菸掉在孔宜的手臂上,擦出一两点的火星,当时我吓了一跳,抓过她的手臂来回检查,确定没把人烫伤,却把她毛衣的左袖管烫出一颗焦黑的洞,就在手臂内侧,不仔细看,也不容易发现。

她说还能穿,我却坚持赔她一件新的。她不肯收我的钱,我只好自己跑去学校福利社买了一件女生最小号的毛衣,隔天就逼她在学校厕所里换下,至于那件绣了她名字的旧毛衣,我则拿回了家,也不知道为什幺一直忘了扔,任它在房间的一个角落持续发霉。

那件毛衣几乎跟我那几座奖盃的年龄一样老,要不是重新翻出来,我已经完全忘记它的存在,可能它就会继续待在那里,与那些奖座悄悄不休地癡缠,永远不会被我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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