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骞与聿璋的交情不言而喻,打从他入营,公孙骞不仅是他名义上的左右手,更是引导他在军中站稳脚步,甚至以命相护的同袍、兄弟,只可惜在佔领西南都城时遭埋伏于宫中的敌军所杀,就这幺折损了。
聿璋呈报时,聂琰还显得又惊又骇,甚至非要亲眼确认公孙骞已死才愿相信;当聿璋主动要求让他送公孙骞最后一程,聂琰毫不考虑的答应了。
当公孙骞老家大门被敲响,等着他妻儿的,不是一副温暖结实的身躯,而是脸容苍白、四肢僵硬的尸首时,公孙一家老小登时拉着聿璋的手痛哭,频频探问事情经过。
此情此景,饶是铁石心肠亦要动容。聿璋温声宽慰着,把抚卹的银两牢牢交到公孙嫂子手上,并言明公孙骞战功彪炳,朝廷定会照顾他们一家生活,要她无须担忧。
聿璋并未久留,策马离去前又望了公孙骞,这才掉头快马返回长安。
整件事情的经过,兴许只有他心底明白;公孙骞真正的死因,以及当日在佔领大理皇宫时所发生的那些事。
他,别无选择!
脑海里隐隐浮现出聂琰的脸面,知道下令杀白丽的人除他之外再不作第二人想;聿璋心底不是没有恨意,但他更明白,不管是白丽于他面前说那些个慷慨赴死的话语,或是听命行事的公孙骞,甚至是暗自下令的聂琰,他们谁都没错!
就怪他与白丽生不逢时,他又急需拉拢聂琰,方能在朝中自保,而聂琰亦是需要他这个皇子好保住在军中的地位,或许将来争夺皇位之时,才能有个牢靠的依附。
白丽必须被牺牲,是吧?
牙一咬、心一横,聿璋握紧缰绳,催促马匹直朝京城飞奔。
*
聿璋回到神武营向聂琰报备过公孙骞一家的情况,随即便央求回皇宫面见韵贵妃;知悉他归心似箭,而韵贵妃也早已差人前来催促,纵使明知不妥,聂琰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放行了。
年关将近,长安大街上张灯结綵的,寻常百姓互相道贺的耳语频频传至聿璋耳里,好一幅歌舞昇平的景象。
不过他已算回来晚了,没能沾上聿珏出嫁的喜气。聿琤已在他征战的这段期间主掌东宫,年后又要与梅穆完婚,到时不仅皇帝给她当作靠山,泰半朝臣更因她是梅相的媳妇儿而给她牢握在手,权倾一时;光是想到这儿,便足够令他备感戒慎。
这不,才脱离了那金戈铁甲的沙场,回到宫闱虽不处处见血,却是阴狠毒辣的教人心寒;一身儒装的他转了个弯,走向与回宫方向相反一处,来到东市一带别业。
此处多为达官贵人出入,娘亲韵贵妃藉由皇帝赏赐,暗自在此买下宅邸,以备不时之需。
这番狡兔三窟之举,正巧为他所用。
负责打理此宅的,是曾在宫中服侍过韵贵妃的李锦福,年过五旬的他虽老迈,可脑子还清楚着,奏请告老还乡之后,韵贵妃立刻聘他代为管理这座宅邸,对深谙宫廷大小事的他而言,真可谓大材小用。
当他策马行至门前,早已久候的李锦福嗲着声调行礼,「三爷您可回来了!」
「李公公。」聿璋翻身下马,将马匹交给他身旁的僮僕。
「咱家已久候多时……哎,想必您还没来得及回宫面见娘娘?」
聿璋老实摇摇头,「确实尚未,敢问公公……」
「三爷是来见她的?」话语未完,一头白髮的李锦福笑了笑,「您随奴才来,便知分晓。」
这座宅邸聿璋只不过来过两回,对于里头的格局尚不算熟;李锦福带着他左弯右绕,一路上顺势给他讲明近日宫中发生的大小事。
最惊讶的,莫过于聿玹出世这件大事儿。
「想不到德妃又生了个儿子?」不知怎地,他竟默默觉得,这个五弟来得不是时候?
「是呀!圣上护这个麟儿护得可紧了,日前托说德妃身子不适,八成是为了给她安产来着。」
聿璋不禁想起聿珶十几年前遭人下蛊,骇人听闻的往事。「皇后近日来可有动静?」
「娘娘那儿心都放在刚出嫁的云旸公主身上,暂且无暇他顾。」
「年后还有个大女儿要出嫁呢,有得她忙了!」
面对聿璋的嘲讽,李锦福微微一笑,「娘娘对太子的用心,相较于云旸公主,那倒是少了许多!」
「说得也是。」聿琤城府甚深,与单纯灵透的聿珏是天壤之别;皇后打小便宠爱着单纯的二女儿,把与她如此相似的大女儿冷落个彻底。
李锦福带着他来到一处厢房门口,终于停下步子。「咱家依照三爷的嘱咐,派了个最偏远安静的院落给这位娇客。」
「如此甚好!」聿璋推扉,不等李锦福续讲就急沖沖的撩开袍子入内。
床畔站了个上了年纪的女子,亦是曾服侍过韵贵妃的心腹;聿璋点点头,她施了个礼便退下了,李锦福匆匆赶上,喘了一声才道:「奴才为了挽救这姑娘的性命,当真费了不少气力;若非三爷言明千万莫要惊动娘娘,奴才差一些就要回宫去请御医来了!」
「万万不可……若擅自动用宫里的人脉,恐怕只会弄巧成拙。」聿璋淡淡的道,探头一望,仰躺着的女子面无血色,他伸手探她鼻息,这才鬆了一口气。
他支开了李锦福,确定房里只有他们两人之后,他拉开她衣裳襟口,胸前伤势包裹的密实;手指欲探,却是在半空中停顿下来。
回想起公孙骞射出那一箭不偏不倚没入她胸前,好不容易赶抵的他撕心裂肺的大吼,彷彿下意识的掷出吴钩,就这幺当场刺穿了公孙骞的胸口。
公孙骞,是他杀的……对他来说,失手杀了一个自他入伍以来就一直照顾着、帮衬着他的左右手,心里的痛楚与苛责比什幺都重。
然而,他还是不假思索的干了……就为了她。
而他紧急找着了大理皇室的御医密诊,稍微稳住了伤势之后,竟是託付了昔日大理王室的宫人瞒天过海,将她连夜送回江北……他甚至不知道那些人能否信任,可若转而有求于己军将士,无意与虎谋皮,他苦无良方,只能赌上一赌。
多亏仗着她是西南雍王的女儿,为了保王室命脉,那些宫人当真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难犯险带她出逃;待到江北一带,再交由京城里的人接手,并连夜将人给带回此处安藏。
她,又给他从鬼门关给拉了回来。
抚着她尚且温热的脸,聿璋不禁热泪盈眶;即便知道留下她,若她的身分当真遭人揭穿,事情将一发不可收拾,但他还是执意要她。
只因,从未对任何女子上心的他,头一次明白了爱上一个人的滋味。
「白丽。」
他深情低喊着,轻柔摩娑着她的玉颜,就在他如此殷殷企盼之际,安躺着的人儿眼睫微动,在他的凝望下,悄悄睁开了眼——
***
望着悄然飘落的瑞雪,德贵妃搓着手,畏寒的缩回屋内。
方纔还在嚎啕大哭的聿玹好容易才在奶娘的安抚下睡熟,少了聿珶在此,也等同少了真正能够聊天谈心的对象;德贵妃等同是给软禁在此处,大明宫,说好听点是环境清幽,实际上却是连个乐子都没,可皇帝很是希望让聿珶先行回宫去参加聿珏的大喜之日,只留她在这儿调养身体。
当袁既琳捧着调理妥当的药膳端至她面前,德贵妃登时惨白着一张脸,差点就要作呕。「本宫闻这味道闻到都厌了!」
「下官明白,可这是圣上的嘱咐……」
「这日子怎地这般难熬?我明明是替陛下生了个儿子,却像是给打入冷宫般的软禁在此!」即便皇帝已差人告知,聿玹出世的喜讯已然昭告天下,她再过不了两三日,便会浩浩蕩蕩地给迎回皇宫。
袁既琳默然无语,这些日子以来,德贵妃三天两头就抱怨此事,尤其聿珶不在,她更无包袱,可以想骂就骂、想说就说,不必多作矫饰。
「娘娘请息怒,再怎般难熬,回宫之日近在眼前了,您这般含辛茹苦地产下皇子,这次回宫,肯定是能将韵妃,甚至是皇后娘娘给踩在脚下。」旁边没有外人,袁既琳于是不假辞色,说出了德贵妃心中盘算。
德贵妃脸色稍霁,点了点头,珠圆玉润的脸登时抹过一丝难以觉察的阴狠。「是呀!这次不管是韵妃还是皇后,都将不会是我的对手……然而,眼前就有个心腹大患,要比这两个还厉害。」她美眸微瞟,「既琳,之前在毓慈宫下的咒,成效如何?」
袁既琳俏脸一白,羞赧地低下头。
「失败了?」
素手紧抓着下襬,她闭了闭眼。「下官无能!」
「哎,这皇甫聿琤怕是又拉拢了什幺高人!」韵贵妃手指叩了叩桌案,「罢了!眼看她势力越发壮大,若与她作对又遭揭穿,恐怕没什幺好下场……得想个法子来拉拢她才是。」
「娘娘睿智,太子殿下大婚之日就在眼前;娘娘何不亲自登门送份厚礼,好生祝贺一番?」
「嗯……本宫记得,皇甫聿琤几年前似是有将妳给延揽至麾下的意图?」
袁既琳深吸了一口气,「是有此事。」
「当时咱们怎幺说?拿珶儿当藉口来着?」
「没错。」
德贵妃明白,除了一双儿女之外,在她这边最具价值的,就属既琳了;聿琤大权在握,即位东宫之后更是什幺都不缺,如果不缺物,要想投诚效忠,恐怕还是得献人才行。
「既琳不想离开娘娘,更不想离开四公主。」深怕自己给德贵妃当作筹码,袁既琳只得主动开口效忠。
当年那件事,没害到正主儿,反而因祸得福,成了她们把既琳留在聿珶身边的最佳藉口;德贵妃亦知,若身边少了既琳,不仅丢失了一个绝佳的眼线,更要落得身旁无人可用的下场。
「妳放心吧!傻了才将妳送到她身边。」德贵妃弯唇一笑,亲厚的握了握袁既琳。「不知道皇后手上还有多少实力?如果送礼不成,本宫还能想到别的法子。」这些年与皇后交好,藉此力抗韵贵妃的她也明白聿琤与皇后这对亲母女的关係早已降至冰点,就这点来看,或许也将成为她脱离皇后掌控的大好机会?
「娘娘不管做何盘算,只要既琳能做到的,随时听从娘娘差遣。」
「好!有妳这句话,本宫就放心了……」德贵妃望向眼前这盅药膳,即便颦着眉,还是咬牙动起箸来吃食。
收拾了德贵妃吃剩的残羹,袁既琳离开寝殿时,不禁回想着德贵妃方纔在说到「送礼」时,向她投来的那道眼神。
她当然明白,大权在握的聿琤是佔尽上风,若转投这位当今太子麾下,自然前程似锦,她也明白德贵妃确实动过将她送出的念头。
叹了一声,袁既琳不禁痛恨起当年自己的年少无知,就这幺无意间透漏了略懂巫蛊之术,成了德贵妃操弄自己的软肋,被迫将无辜的聿珶当成了后宫争权下的牺牲品。
谁言虎毒不食子?
在德贵妃的授意之下,她信誓旦旦地,把当年下咒的过错全推诿到皇后身上;可悲的是,聿珶对她这个「救命恩人」兼贴身内官的话深信不疑。
事实真相,只有她与德贵妃明白……这本就是一场自导自演的戏码。
是她对聿珶下咒,解开咒术的,也是她自个儿。
这番费尽机心,不仅没能害到皇后,反而差点连女儿的命也给丢了……德贵妃这「德」字受之有愧,她这个「仁心仁术」的袁太医又何尝不是为了平步青云,差点牺牲掉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女娃?
所以,因为愧疚、为了赎罪,袁既琳无论如何都要留在聿珶身边,只为了尽她最大的力量护她周全。
才走至药库门前,便见禁军校尉容子衿就候在门外,一瞧见她,喜不自胜的笑开怀。「袁太医!终于盼着您啦!」
「怎幺啦?天候一转凉,容校尉的手又不安泰?」
「是呀,咱这手,只要天寒就不听使唤。」
容子衿的筋脉受了点伤,这段日子经她调理诊治,已是好上不少;其余禁军女兵知晓她医术高超,又来者不拒,纷纷上门求治,若非她主要任务是照料德贵妃,恐怕光忙她们姊妹间的事儿便要焦头烂额。
袁既琳温淡一笑,把那心底的乌云很快扫净了,「让咱给妳舒缓舒缓……这边请。」她挽起衣袖,又恢复成了那旁人惯见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