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清的能耐你不是不清楚,快回去休息,好吗?」
容儿点点头,跟我道过晚安便离开了。
我坐回案前,摩娑着还残留余温的指尖,却遗漏了容儿欲告诉我最重要的讯息。
苍野坡遇袭的消息一传回,我狠狠将传讯士兵推倒在地,半个字都说不出来。等我回过神,帐中只剩下容儿,而他正在哭泣。
「小容,你怎幺哭了?」顿了顿,我又说:「你也相信那些人说的?清不可能会死的,不可能,他答应我会回来的,我们约定过──等大业完成那天,要一起、一起……」
我忽然说不出半个字了。
「兄长…….他、死了……」
再次接收到这个消息,我失了理智,竟抓着他,对他大吼:「他没死!」
容儿眼中那抹受伤之色一闪即逝,我立刻鬆开手,沉痛地闭上眼,不愿再多听多看,忽略他眼中逐渐鲜明的决意,「回去你的帐篷。」短短一句,竟成了我逼他离开的诀别话语。
翌日,当将士一来举报容儿失蹤的消息,我几乎要疯了。
绝对不可以再失去他,不能啊。
「可你天生带煞,孤星长伴,虽然遗憾,但凡在你身旁之至亲至爱……终不会有好下场。」
五年前那位老者向我说的话,其实我从未真正放在心上。
「以列哥,有人跟我说过心脉通掌,故掌上有生命之脉,兄长的命脉被那道疤划断了,我害怕──」
我又想起容儿说的话,还有最后他跟我提过,这些话是老人说的。
当时他未说完的话,可能私下告诉了容儿,我──却只是告诉容儿不用担心,还是把以清派了出去。
害了他的人是谁?
是我──其实是我。
「来人──立刻出发去苍野坡!」
我这一怒吼,进帐的却不是听我调派的亲信,而是司徒将军,一张刚毅又严肃的脸孔,傲然挺着沉黑铠甲,朝我大喝:「不准去!」
「将军──!我要亲自去找他们!」
「殷觉以列!」
这是司徒将军第二次对着我这样大声斥喝。
第一次是在我痛失双亲,几乎一蹶不振的时候,当时多亏他和以清还有容儿把我从悲痛深渊中拉了出来,也让我深深体会到自己若不够强大──就无法保护身边的人。
可是现在我不想做什幺主帅,我只想把他们找回来。
「将军──让我去找他们!」哪怕回来的真是冰冷尸体,我也必须……
一个清脆的巴掌声响遍整个帐篷,火辣辣的触感从面颊袭上脑门,髮丝掩盖了我的视线。
「你给我清醒点!现在是你这样任性妄为的时候吗?给我好好在营里待着等消息!听见没!」
司徒将军怒气沖沖地走了出去,徒留我一个人跌坐在帐内,像个提线人偶般失了心神。
***
两日后,我还是瞒着司徒将军领了一队人马出去,我发自内心向上天祈求,只要他们兄弟俩能平安回来,即使要我折寿、残缺,我都愿意。
到了苍野坡,全部人使尽力气又翻又找,在这漫天尸臭味中──逐渐腐败的不只是这些无法归家认亲的尸首,还有我的心。
一成不变的动作,翻着、找着,可全部都是冰冷的,没有温度。
不少人吐了,被搀扶到外边去休息,我不怪他们,因为我也几次乾呕,独独拚着一种偏近执念的固着才没有倒下。
不知找了多久,忽然有人向来我通报:「主帅──有人在这附近遇见了那位常来营中的何公子!」
我双目发红,瞪着他问:「在哪里?他在哪里?」
他既然在这,就代表──他可能和容儿一起。
「往南一里处,那儿有间小屋!」
我立刻冲出尸堆,上了马就往那裏奔去。到了小屋外,我望着那位何公子,嗓音抖得厉害:「你说……清在里面?」
他没有正面回应,只淡淡说了一句:「你自己进去看看,便知晓了。」随后,他又露出有些厌恶的神色,指着放在小屋门口边的一桶清水,「不过先洗洗,你这双手上的血汙看了实在不舒服。」
我缓步走过去,听了他的建议清洗乾净,整桶清水被洗成黑水,我歛起心神,踏入屋内,直走到床边,眼帘映入那张苍白的面容,我知道他想喊我,但我动作更快,伸手就紧紧搂住了他。
是温热的,不是死寂的冰凉。
「你没死、没死……」
我浑身发抖,恍若还置身冰窖。
「我就知道……你不会死……你答应过我,会和小容一起见着殷觉开起盛世。」
此时,我心中打着美好算盘,以清没死,而容儿应该是在附近,他救下了以清,免去我的罪孽。我要带他们回家,再也不让他们离开了。
「别担心,我会带你回去,还有赶紧找到小容,他去找你了……」
「不用找了……」听闻这话,我是愣了,鬆开手对上那张悲然凄然的面容,「……死了,他死了……」
「什幺?」
我还没消化这短短几个字的意思,一直站在门口的何允逍接了话:「主帅难道以为夜将军能活下是福大命大吗?那天你好好地发洩自己的情绪,夜容接着就出了营,是他去苍野坡找到了伤重的夜将军,可却被敌军发现,为了掩护,他让我带夜清将军逃,自己却……不幸身殉。」
不可能,他在骗我。
「是真的……」面前的人证实了这些话的真实。
「不、不可能……小容……」
我对上以清的眼睛,因为足够信任他,所以脑中已然接受,但心里却极力否认,所有的美好想像在瞬间成了一道幻影,因为容儿不在了。
我心里的那个人,让我逼上了死路。但是我还在欺骗自己:「不可能……」
「有什幺不可能?人都会死,主帅难道不知道夜容也是人吗?」
以清连忙出声制止这些刺激话语再传入我耳中,可正是因为这些话语,让我开始面对现实。
见他身体尚未康复,忽然一激动,体力不济,又陷入昏迷。我拦腰抱起人,经过门口时,心如死灰地问了一句:「他的……尸骨呢?」
「烧了……跟苍野坡数千英魂,算是一同葬了。」
「是吗……」眼角的湿润感,让我不确定自己是否正在哭泣。深吸一口气,我淡淡道:「谢谢。」
这是我在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小屋前,最后说出的话了。
后来我又折回苍野坡,命所有将士围住这堆尸首,人人高举火把,恍若照亮半边天光。站了好半晌,没有人敢妄动,全部直视前方,静待我号令。
容儿当时孤身一人一路从营中策马奔来,要在这幺多尸首中找到以清,找着那缥缈的希望──脑中浮现那一幕幕光景,握着火把的手又紧了些。
我走着他曾走过的路而来,做着和他如出一辄的事情,但他只有一个人。
现在他的尸骨都没找着,一块遗骸也没有,被敌方烧得乾乾净净。
「以列哥,若是今年可以回家去看园里的梅花就好了。」
前些日子,他才对我这样说着。
「以列哥,等战乱结束后,你有没有特别想做的事情?」
那时,我浅笑对他点点头,却没有回答。
当然有,我想带着你一起──去找一个种满许多梅花的地方,静静坐下一天,什幺都不用管、什幺都不用理会,只要你待在我身旁就好。
「主帅……」一旁的鄂敏微微偏头,猛然一怔,立刻又转过头,不敢多看我正在流泪的面容。
与此同时,我忽然掷出手上的火把,随着第一道火光漫开,火把接二连三丢入尸堆之中,火星点点泛开,群起聚集,接着转变成漫天大火,烧焦味猛烈扑鼻而来,不少人开始猛烈作呕。
而我看着这片火海,脚步未移动分毫。
「容儿,你放心……」我喃喃低语,缓缓闭上眼睛,「以列哥先让这里所有的人,陪你一起……」
所以不要感到孤单。
我向你发誓,等这一切结束之后──我就去陪你。
***
安抚好惟惟后,心神烦乱之际我便忘了日记这件事,紧接着又接获飞鸽传书的消息,是那位萧氏后代传来的。
看完短信内容,我把纸张丢入炭盆中,一把火烧了。
「夜容在那位三皇子手上,记住你答应过我的事吧?若你有真想再见到他──就给我抱着一死的决心来陈楚,我在邙歧城。」
我召来随我回府的鄂敏,命令道:「挑二十个武艺高强的亲兵,準备今晚出发。」
鄂敏露出不解神色,「少主,你是要去──?」
「去邙歧城。」
他面露大惊,「少主──那可是陈楚领地!」
此举有多幺莽撞,连他一个副将都十分清楚。
「我知道。」我拔出自己的佩剑,拿着白布缓缓擦拭,「所以此行去迎接殷觉的夜将军回来,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少主──」
「立刻去办。」
鄂敏抱拳作揖,「是!属下领命!」
等待深夜来临,我留下一封给二叔的信,果断领着这二十人──踏上了通往邙歧城的道路。不论凶险与否,绝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