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动不动地坐在书桌前,胳膊肘支在书桌上,双掌托着下巴,双眼痴痴地望着灰蒙蒙的窗外。秋雨滴答滴答地滴落在窗台板上,溅起一层层水花。一阵阵凉凉的秋风拂过,黄黄的树叶瑟瑟发抖。远处草丛里时不时传来一声声凄厉的鸣叫声。
今早我草草地吃了一碗白粥就急匆匆地进房间。我实在没有勇气多呆一会儿,母亲一直用忧伤的眼神看着我,嘴唇在不停地嗫嚅着,我知道她有话对我说,但我不想听,我真的不想听。虽然昨天我说的话有些过分,但我并不后悔说出口,这些话在我心中积压了半年多了。
“咚咚——咚咚——”几声清脆的敲门声响过之后,母亲耷拉着脑袋进来了,她抿着嘴唇坐在床边,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屋里鸦雀无声,静悄悄的,只有隔壁房间传来一阵阵剧烈的咳嗽声,从昨晚开始,咳嗽声没有间断过,似乎不把肺腑咳出来不罢休。母亲听了,脸上流露出一抹痛苦的神色,眉头蹙的一次比一次紧。看见母亲这样子,为隔壁那位伤神又伤身。我心里的那点愧疚感一点一滴在消失,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愤怒之情,气得浑身发抖。他一定是在使苦肉计,表面上是为了我淋雨,实际上是想让我对他产生愧疚感,和让母亲为他操心操肺,一石二鸟,他果然打了一副好算盘,我不会如他所愿的,不会的,永远都不会。
“你……你是不是很讨厌陈叔。”母亲突然抬起头,战战兢兢地问。
“对,我讨厌彵,我很讨厌彵,从我在医院醒来见到他那一刻起就开始讨厌他了。”我一下子从凳子上站起来,眼里闪烁着一股无法遏止的怒火。
母亲被震住了,目瞪口呆地看着我,她显然没想到我会如此激动,内心会怀着如此深的怨恨。母亲嘴唇颤抖地说:“可是……可是昨天……陈叔是为了你感冒的,你难道没有一点感激之情,愧疚感吗?”
“哼——”我发出一声冷哼,把头扭向别处。“他以为我不知他的阴谋啊,从医院那时到现在,他的所作所为不过是为了让我接纳他,让你改嫁给他,他的行为、出发点都带有目的的。他有没有想过,那时我父亲刚刚逝世,尸骨未寒,他就这么迫不及待地献殷勤。我根本就不稀罕他来学校接我,搞得大家以为他是我父亲。现在他病了,能怪谁呢?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自作自受,不,不,应该说自得其乐,他肯定在心里暗暗偷乐,以为他阴谋得逞了。今早我确实产生了一点点愧疚感,而你对他更是体贴入微、关怀备至。很可惜,我突然醒悟了,我不会去看他的,更不会消除对他的怨恨,永远都不会的。”说到最后我咬牙切齿,面部狰狞。
母亲霍地从床上站起来,浑身上下颤抖不已,眼睛死死地瞪着我,脸上流露出痛苦、失望的神色,接着缓缓地闭上眼睛,一次一次深深地呼吸,慢慢地踱步到窗前,眼睛空洞地望着阴沉沉的天空,“小楠,坐下吧!我跟你讲一个故事,等一下不论你听到什么都不要打断我。”
“15年前,我和山羊,在一家小小的工厂里相遇,我们一见钟情。我家离工厂有点远,每天上班匆匆忙忙,经常不吃早餐,久而久之,引起了胃痛。上班时间又长又累,常常10点多就饿得发慌,腰直不起来。山羊知道了,对我劈头盖脸大骂,从那天之后,他天天为我买早上,从来没落下一天。有一次,我感冒了仍然坚持去上班,在工厂里昏倒了,山羊背着我赤脚跑了5公里路,他嫌弃穿鞋子跑太慢了,所以把鞋子脱了。并在医院里细心地照顾了我一夜,第二天,我醒来了,看见他脚肿得很厉害,还有从横交错的荆棘割痕和石头硌后的淤青。他身上发出一股浓浓的酸臭味,昨天他一路跑得满头大汗,汗流浃背,大热天晚上却不回去洗澡,一直在床边寸步不离地守着我。半年后,我们自然而然的恋爱了,我们感情一直很好,从来不拌嘴。过年时,我们见了双方父母,他们欣然同意了,纷纷赞不绝口,说什么天作之合,并且催促我们尽快结婚,最好春天就把婚结了。而山羊坚决不同意,他说往后推迟几个月吧,这样可以多赚一些钱。山羊想给我一场最好的、终身难忘的婚礼。我微笑地说没关系,我不在乎婚礼,只在乎将来是否可以跟你长相厮守。山羊一下子板起脸,郑重其事地说婚礼是每个女人一生中很重要的事,怎么可以马马虎虎呢?日子在期待中一天一天溜走,山羊天天拿着台历笑呵呵地数日子。婚期越来越近,全家上下欢天喜地,笑逐颜开。七夕那天,老板提议搞一次聚会,那晚特别热闹,有厂里的员工、领导和老板的朋友,大家喝得特别嗨,每个人喝得酩酊大醉。那天,我和山羊发生了关系,事后我们都羞涩不已,心有灵犀地两人绝口不提那晚的事。立秋了,夜间有点凉凉。这晚下班后,山羊准备送我回家,我拒绝了,听说他老母亲病了,我让他早点回家,照顾他体弱多病的老母亲。我借着朦胧的月色走在狭窄的小径上,草丛里时不时传来尖锐的鸣叫声,远处断断续续传来疯狂的狗叫声。走过小径,前面就是一片小森林,一阵阵凉凉的秋风拂过,泛黄的树叶簌簌发抖,纷纷在空中惬意地打转、飞扬。一股股凉凉的秋风穿过我的衣襟亲吻着我每一寸肌肤,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拉拢紧衣襟,怀抱着双臂缓缓地前行,不知为什么,今夜一片寂静,静得可怕。我有心里有点惴惴不安,似乎有什么可怕事情即将发生。我环顾四周,周围的环境依旧如常,只是少了山羊的陪伴。我暗自嘲笑自己,也许在不知不觉中早已习惯了山羊的陪伴,突然少了他,今夜有点别扭,心里有点不安吧。我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向小森林处走去,一路上寂静无声。走了一半路,突然一个黑影从一棵大树后窜出来。我大声地尖叫一声,拔腿就跑,我一边竭尽全力地跑呀跑呀,一边扯着嗓子喊救命,那个黑影一路上穷追不舍,我隐约看见他是一个高大魁梧的恶毒的家伙。不料,我一不小心踩到了一块小石头,崴了脚,我托着受伤了的脚,踉踉跄跄继续走。那个恶毒的家伙看见了,欣喜若狂,在我背后发出诡异的咯咯的笑声,简直像从十八层地狱里逃出来的恶魔。那个恶魔三步并作两跑过来用力地拽住我的胳膊,猛地往后一扯。我猝不及防受伤的脚一歪,后脑勺撞到了一颗树上,我发出一声痛苦的叫声。我拼命地挣脱开,用受伤的脚踢他,用尖锐的指甲抓他,用锋利的牙齿咬他,用口水喷他。可是,这些攻击对他都是无伤大雅的,他一只手狠狠地抓住了我两只小手,并且狠毒地捏紧,似乎要把我骨头捏碎,他健壮的大腿夹着我受伤的那条腿一动不动,一只手残忍地捏着我尖尖的下巴。眼里流露出色迷迷的眼神,他低着头,长满坚硬的络腮胡下巴对着我脸颊诡异地笑,说终于逮到机会了,自从上次在聚会上见到你,一直对你恋恋不忘,魂不守舍,每天晚上我都在这里等你,可是你那个该死的男友天天护送你回家,不然我何必等得那么辛苦,他简直就该死,真该死。那个恶魔说到最后恼羞成怒,眼睛迸发出熊熊的怒火。忽然把我甩在地上,我的胳臂被细沙碎石摩擦着发疼。那个恶魔看见我狼狈不堪的样子,笑得越发诡异,越发疯狂,他高大魁梧的身躯一步一步向我走来。我眼睛死死地盯着他,手掌支撑着地,一步一步往后退,嘴里发出沙哑的喊叫声。那个恶魔继续仰头狂笑,说你喊啊,继续喊啊,大声一点喊嘛,刚开始你声音不是挺嘹亮的吗?大半夜荒山野岭的连一个鬼都没有,看看有谁能救你。那个恶魔突然一步上前弯腰抓住我的脚踝往他身上一扯,紧接着大力地扇了我四巴掌,我被打得晕头转向,两眼冒金星。当我回过神时,身上的衣服被撕得破烂不堪,我知道自己完了,真的完了,一生都完了。滚烫的眼泪 一下子夺眶得出,如同决堤的洪水一般那么汹涌,那么澎湃,眼泪所到之处烫得眼角、耳朵、脸颊、脖子、心脏疼痛不已,呼吸困难……我不知道自己在冰冷的地上躺了多久,似乎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又似乎有几百个世纪那么漫长,总之很漫长,很漫长。之后那个恶魔逼迫我嫁给他,我坚决不同意,我说我死都不会嫁给他。那个恶魔威胁我,说把这事捅出来,并且一五一十地告诉山羊知道。我真的想一了百了,可是,很不幸,我怀孕了。我一想到自己怀了那个恶魔的孩子,就觉得恶心不已,如同看见一坨老鼠屎一样。我曾经无数次祈祷这个孩子早产,或者摔一跤把他流到。可有时,我又想孩子是无辜的,他从来没有做错过什么,为什么要遭遇这种惩罚呢?最后,我同意嫁给了那个恶魔,并离开了那个工厂。我再也无脸面见山羊,所有人都咒骂我良心被狗吃了,是一个朝三暮四、水性杨花的女人。我跟那个恶魔一生活就是14年,这14年我生活在地狱里,每天强颜欢笑,忍受着身体的折磨和精神的折磨。每次他喝了酒就找我耍酒疯,输了钱就拿我发泄出气。我默默不语地承受着这一切,甚至小心翼翼地遮掩着那些伤痕、疤痕,担心孩子、邻居看见。半年前,他终于死了,我整整等了14年,期待了14年。我没有为他掉一滴眼泪,不,有眼泪,那是喜极而泣的眼泪,我捧着腹笑得前俯后仰,眼泪都流出来了。我没想到,我始终没想到,他死就死了,还连累了孩子。傍晚时分,我得到他死讯后,准备告诉孩子,谁知孩子已经溜出去了,估计是跑去赌场叫他回家吃饭。孩子去了很久仍然没有回来,我担心不已,于是,我拿着手电筒出去找他。在一个拐弯路口,看见孩子躺在地上奄奄一息,一股鲜血不断从后脑勺涌出,鲜红的血液浸湿了一大块土地。我吓得浑身痉挛抽搐,脸色苍白如纸,硕大的眼泪连绵不断地砸下,撕心裂肺地哭喊着。孩子在手术室抢救时,我颓然坐在手术室外,头部靠着冰冷的墙壁,眼泪无声地、轻轻地滑落,凌乱不堪的发丝湿润润地贴在我苍白的脸颊上,我撑大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手术室。过了一段时间,医生出来了。我跌跌撞撞地向医生走去,紧紧地抓住医生的手,嘴唇颤抖地问,手……手术成……成功了吗?医生说病人急须输血,但血型比较罕见,是RH呈阴性的O型血,尽快把孩子的父母叫过来。我听了,脑袋轰地响了一声,好像一颗炸弹投入了我脑海里一样。直到这一刻,我才知道孩子是我和山羊的。我立即慌慌张张地打电话给山羊,叫他务必尽快赶来医院,事情十万火急。我和山羊心神不定地在手术室外等了10个小时,谢天谢地,手术成功了。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下来了,如同琴弦一般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了,我一下子就昏倒了。第二天傍晚,我在医院的走廊上碰见几个凶神恶煞的小混混,他们带来了厚厚一沓欠条,这些都是那个恶魔生前欠下的债款。那个恶魔生前作恶多端,死后还留下一堆麻烦,他简直不得好死,更可恶的是他竟然拿了房子和孩子作抵押。那帮凶神恶煞的小混混说,如果没钱还,三天内搬出房子,三天后他们来医院把孩子带走。我听了这番话,犹如当头一棒,脑袋昏沉沉的,身子软软绵绵的,仿佛全身的力气被抽光了一般,我两手死死地抓着窗台勉强支撑着身子,我深深地吸了一口又一口气,缓缓地闭上眼睛,感觉身心交瘁,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第二天,不料山羊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把债款还了一半。他不好意思地说房子赎不回来了,交了手术费,存款所剩无几了。我听了,喉咙发哽,鼻子发酸,眼眶泛红,两颗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山羊看见了,慌张说孩子也是他的,身体里流着他的血液。我说孩子知道了,一定会感到很幸福,因为拥有一个爱他如生命的父亲。山羊沉思了一会儿,说这事暂时不要告诉孩子吧,怕孩子一时接受不了,过几年再说也不迟。山羊是他的小名,小时候他特别喜欢山羊,村里人就给他起了一个外号,他的名字叫陈昊天,小楠就是我和他的孩子。”
母亲说完了,用手背轻轻地擦拭着眼角,长长地吸了一口气,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慢慢地走出房间,悄悄地关上门。我掩面泣不成声,滚烫的泪水从指缝里涌出,顺着手背长长地滑下,在胳膊肘处汇集成河,一滴一滴地掉落……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劈劈啪啪使劲地敲打着玻璃窗,突然一道闪电划过苍穹,我想起了昨天……
昨天下午,电闪雷鸣,震耳的雷声轰轰作响,似乎在警告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恶魔。霎时间,瓢泼大雨肆无忌惮地从天而降,密集的雨水在窗台上溅出一个个水泡。教室里出现了一丝骚动,同学眼里流露出惶惶不安的眼神,整个下午心不在焉地坐在教室里。
下课了,同学们蜂拥而出,许多同学心急如焚地站在走廊上,走廊立即响起了一阵阵嗡嗡的嘈杂声。我慢吞吞地往门口走去,后脚跟刚跨出门口,迎面扑来一个黑影,原来是陈叔,他卷曲的发丝上有一层密密麻麻的雨珠,前面的衣服有点湿漉漉,拎着一把水淋淋的雨伞。他满脸慈祥地说:“这场秋雨来得太突然了,小楠,我知道你没带雨伞,特意来接你。”我只是面无表情地打量着他。忽然有一个同学惊呼地说了一句“哇塞,小楠,你爸爸对你真好。”我听了火冒三丈,怒发冲冠,感觉父亲的地位被人强行占据了,我愤怒地对同学吼:“他才不是我爸爸,他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狼,伪君子。”接着又把枪火转向陈叔:“我才不稀罕你来接我,一副假惺惺的样子,你走,你走啊。”说罢我就冒着暴雨冲出去。陈叔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追赶着我和大声呼喊着我,过了一会儿,他气喘吁吁地追上我了,一只大手掌牢牢地抓住我胳臂,另一只手慌慌张张地打开雨伞,大部分的雨伞遮在我这边,雨水不断地从他头发上流下,流过了他苍白的脸颊。他的衣服湿透了,湿漉漉地紧贴着他消瘦的身躯。他低三下四地哀求:“小楠,别闹了,你这样淋雨,你会感冒的。”
回家后,陈叔接连不断地打喷嚏。夜间,一阵阵剧烈的、痛苦的咳嗽声从他房间的门缝里飘出来,再从我房间的门缝里钻进来。昨夜,我在心里深深地鄙视他,没本事就别逞英雄,丢人现眼,自讨苦吃,简直活该。
“呵呵——呵呵——”我四脚朝天地躺在床上,眼里蹦出一股股泪水,从狭窄的眼角处划过,浸湿了枕头,嘴里发出一阵阵凄厉的、痛苦的冷笑,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天花板。想想半年来,我的所作所为,越想越可笑,越想越可悲,越想越可怜,我想杀了自己的心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