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离开我们十年了
奶奶,这一称呼,在不少地方可能也是日常语言,但对于我的家乡来说,就感觉是书面语言。在我的老家,喊奶奶是喊“娭毑”的,显得特别亲切而自然。因此,这个题目要是改为“娭毑离开我们十年了”,就更接家乡的地气了。
我的娭毑是公元2010年10月20日(阴历9月13日)去世的,到今年公元2020年已经整整十年了!十年时间不算短,但娭毑离开我们,就好像是昨天发生的事。到目前为止,我最遗憾的事,就是娭毑临走的时候,我因为在外地上班,没有守候在她老人家身边,送她最后一程。
去年底今年初,爆发了新冠大疫情,我隔离在武汉的小家里(我总觉得城市里的家是小家,农村的家才是大家),本打算过年回老家时上坟为娭毑拜个年的,最终是想到了而没有做到。今年是娭毑离开我们十年了,十年是个整数年,于我,感觉是个很特别的年份,感觉很对不起她老人家,遗憾的感觉也很特别!
我晓得娭毑离开这世间的确切时间,但并不知道老人家来到这世间的确切时辰。娭毑身份证上的时间是1922年12月15日,其实这个时间是不准确的,2008年(这个时间我记得很清楚,因为我国北京举办了奥运会)我好奇地问过老人家,身份证上的时间是不是准确?我看到身份证上的这个时间,感觉娭毑是真长寿的人,我还跟她开玩笑说,您只比中国共产党小一岁。娭毑亲口对我说过,其实这个时间是不准确的,她当时很肯定地对我说,她很小的时候就来到我们郑家当童养媳,是把出生时间改了的,把年龄改小了些,因为年龄大了就不适合当童养媳了,当然只是口头上改的,因为旧社会没有今天这样的身份证,这样看来,娭毑的实际出生时间应是1922年以前无疑了。就是按照1922年算来,娭毑去世也至少是88岁高龄了。好人命长,在我娭毑这里是应验了。
从我记事起,就觉得娭毑是南方最普通的农村老人,身材很矮小,瘦弱,我们没有跟她量过身高,大约一米四几吧。但她总是好像有用不完的身体能量。在她80岁以前,我总觉得她整天不是在家里就是在地里干活,除了睡觉的时间。我们兄弟姊妹四个,母亲因为患病1983年37岁就去世了,我们四姊妹都正在上学,爸爸是家里主要劳动力,要到生产队出工干活,挣工分,几乎所有家务事、地里种菜的活都落到了娭毑的身上,现在想起来,她哪有时间停下来!那时候,国家改革开放刚开始,科学还没有发展起来,农村田里稻谷产量还很低,家里粮食常常是不够吃的,要不是娭毑拼命干活种这种那,我们姊妹肯定是要挨饿的。但在我的记忆里,真正挨饿的感觉和时候是没有的。
我娭毑的勤劳,在我们那时的生产队、村子里都是出了名的。我就经常听队里村里的人夸她,夸她是个不知疲倦的人,尤其特别的是,说她是个“没有瞌睡的人”。过去农村队里甚至村里人有晚上串门(家乡人称“坐人家”)的习惯,串门的人来我家里,总看到娭毑晚上也在家里做家务活,忙这忙那,睡的很晚,所以就这样远近闻名了。我记得最深刻的是两件事。一是要准备好我们兄弟姊妹上学带的饭菜(我们家离学校很远,中午不能回家吃),这是人要吃的;二是很晚还要用扎刀扎猪菜,煮熟,把第二天的猪食料准备好,这是猪要吃的。要完成这两件主要事情,真的需要时间,所以娭毑夜里睡得都很晚。我读高三的时候,晚上完成作业一般也要过12点,她一般也是12点之前忙的不睡觉的。初中以前,作业少些,我一般11点之前就睡了,就不知道娭毑晚上是么时候睡的了。如此一来,村子里的人都说我娭毑是没有瞌睡的人,甚至是“奇人”了。我现在想,这世上哪有不知疲倦的人,没有瞌睡的人?只是因为她想着要养活养好我们兄弟姊妹,才克服、战胜了疲劳罢了!
那时农村里养猪,几乎就是家里唯一的经济来源。人的口粮都不够吃,怎么养猪?那时的猪,吃的都是真绿色食材。地里种的食材,主要是红苕、苕藤、菜帮子、菜叶子,家里地里的食材不够猪吃的,还得去山边、地边、沟边大量采集野猪菜,主要有葛藤、野苋菜、扫把蒿等。夏天放暑假,中午最热的时候,娭毑就去采集野猪菜,采集好了,要用两个大竹篮子和扁担挑回家,由于娭毑身材瘦小,我老觉得她挑起来应是十分吃力,常常挑得满头大汗,背上、脚上都显出了青筋。读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我算是个小大人了,心疼她,常常要跟她帮忙去采集,她多半是不让我去,说天太热怕我发痧(我老家称夏天中暑叫“发痧”)。我那时候也长的还不高,还没有她高,她说还怕伤了我的童子骨骼,影响将来的发育。所以,娭毑再累,也不让我挑两竹篮子的野猪菜。等我到了初中高中阶段,身材长高了,也结实了,常常帮她挑,记忆里也是满满的痕迹了。后来我比较轻松替她挑起两大竹篮子猪菜时,感觉娭毑两眼里都是满满的幸福感!
娭毑教会了我们许多生活的小常识。饭后洗了碗筷后,一定要清洗砧板和菜刀,娭毑虽然没有说过砧板和菜刀如果不清洗干净,会滋生细菌,她老人家头脑里估计也没有细菌的概念,但她说要讲究卫生,要看起来干净整洁。特别记得她教我菜刀要怎么摆放。菜刀最好是挂在土灶边上靠墙的专门刀架子(竹子做的简易刀架)上,安全且下次用时容易找到。如果是放在砧板上,菜刀的刀口(刃)一定要朝内,以免下次拿时碰到手,划伤了手指。这是替自己着想,也是帮他人考虑。
娭毑告诉我们,衣服要怎么洗。穿在外面的衣服,罩衣罩裤主要洗外面,脏东西基本在外面;内衣内裤主要洗里面,脏东西基本在里面。洗好了应该怎么晒,要把罩衣罩裤翻过来晒,口袋露在外干的快,还以免掉色难看。内衣内裤也要晒里面,记得娭毑没有解释,今天我明白,这样更好杀菌消炎,更有利健康。
小时候,看到屋外的石柱底部、灶台上的盐钵、水缸的外面、砍柴刀的表面,会挂上些水滴水珠,我们叫“出汗”了。娭毑就告诉我们,这是天要下雨了。果然,不一会真的下起了大雨,当时小孩的我,就觉得娭毑好像神仙,厉害的很。小时候当然不知道“础润而雨”“月晕而风”的道理,当时老缠着问她,这是为什么,她不解释,也说不出个道理来。但小时候看到娭毑神奇预言的准确,确实打心眼里佩服她,也可能埋下了让我爱思考的种子,养成爱思考的习惯吧。
娭毑每年种不少家常蔬菜,品种也很丰富。放学回家,我最喜欢跑到自家菜地里看各种蔬菜,最高兴帮娭毑扎藤菜类的架子,我家的黄瓜、丝瓜、辣椒、苋菜许多时候要比人家的要早些时间开吃,看到蔬菜果实挂满架子,那是一年中最开心幸福的时刻。黄瓜、丝瓜结出来的时候,我们小孩总是想择最大最饱满的摘,这个时候,娭毑总是告诉我们说,要把最好的果实留着做种,来年才有好的种子,有好的种子来年才有好的收成,不能做“好吃婆娘不留种”的事。现在想来,这是很好的生活经验,要学会控制当前的欲望,老人也是有很强的未来意识和长远打算。
娭毑经常告诉我们,家里东西千万不能乱放,如果乱放,找的时候就会导致“一人放万人找”的后果。把东西放到该放的地方,放东西要归类,上衣归上衣,裤子归裤子,鞋子归鞋子,坛坛罐罐又一类。归类放的时候虽然会花点时间,但是很值得,避免要的时候到处乱找,费时又费劲。
我记得下雨天的时候,不能到外面做事,她总是在家里忙碌着收拾东西。她的衣柜里总是归类得放的整整齐齐,虽然没有华丽的衣服,但因为干干净净又分类叠放的整齐,看起来总是让我感觉轻松而赏心悦目。我们小时候的衣服鞋袜,也都是娭毑归类齐整放在我们单独的衣柜里的,里面的齐整状况也是一如她自己的衣柜。
到她老人家终于不能做饭我们吃的时候,我们兄弟姊妹做饭的时候,她都能坐着指挥我们拿东西,盐放在哪个盒子里,梅干菜放在哪个坛子里,干鱼放在哪个塑料袋子里,她都记得清清楚楚,能指挥我们准确取样,头脑里有一幅家里地图,其实不是老人家记忆力好,而是她一生养成的有序存放东西的生活习惯。我也从不乱放东西习惯的养成,就一定是小时候受了我娭毑的影响。我今天觉得这些日常的生活习惯,反映的是一种生活的态度,甚至是一种人生的态度,当然,我娭毑是不会说出这么高大上的道理来的。
小时候上学,因为家离学校很远,早上6点就要起床,有时作业做的很晚,起床就是最难的事了,特别冬天很冷,起床难就好比登天(小时候真是这感觉),我自己还算好的,毕竟是老大,也懂事些,要起模范带头作用。记得老三是最难起床的,娭毑喊了一遍又一遍,三弟没有动静,眼睛闭得紧紧的,怎么办?娭毑就只好把三弟从床上背起来,放到靠背椅子(老家叫“火椅子”,一般是松树做的,大概是因为坐着烤火的,就叫这个名字)上,老三常常是人坐在椅子上了,眼睛还是紧紧闭着的,有时会闭着眼睛哇哇哭起来,哭一小会儿,又睡着了,那可爱的样子至今还清楚的记得。老三一哭,娭毑还一边做早餐,一边一个劲说他如何如何听话,不断夸奖他,可是三弟常常是在靠背椅子上又酣睡了。我跟娭毑说,你夸他有么用?三毛(三弟的小名)又睡着了吖,娭毑也格格地笑。
娭毑满了80岁以后,身体明显不如从前了,经常说背痛、脚疼、喘气。我从工作地回老家看她的次数也稍微增加了一些,跟她谈论生死的时候也多了起来,不是我和她有意谈论这个话题,是老人家很自然地谈及的。人到了这把年纪,不可能不谈及生死的。我感觉我的娭毑对于生死,态度是很坦然也很淡然的。她常对我们兄弟姊妹说,人老了总是要死的,老了身体不好了痛苦的话还不如早点“回老家去”(家乡人死的委婉说法),叮嘱我们说,她百年之后,不要请礼宾鼓乐(我老家人去世后的追悼仪式人员),不要讲排场,生前我们对她好,我们四个兄弟姊妹都成家立业了,都有了好的安排,她已经很满足了。还特别叮嘱我,不要跟她做水泥坟墓,说水泥也就能搞几十年,后面就烂了,而且,重孙以后就没有人来看坟墓了,做了也无益。记得一次跟她谈到人死火化的问题,老家自古以来是人死后直接土葬的,大约2000年以后家乡政府也要求火化了,娭毑说火化好,免得大家抬,骨灰盒一抱,轻轻松松的,多好。没有想到旧社会过来的老人,如此豁达和淡然!
2010年,娭毑的身体明显的很不好了。我趁着学校放暑假的时间,要把城里买的房子装修一下,因为老家有许多树木,就请人用卡车载了一车木头进城搞装修。我在老家待的时间很短,不到一个礼拜,临走的时候,娭毑坐在门前的平地上(她身体不好了是很少坐到外面来的),我跟她告别,告诉她老人家,可能这个暑假没有时间回老屋了,要等寒假再回来看她,记得她想努力站起来没有成,坐着,喘着气对我说:“你们的事情要紧,莫要记挂着我,在外面要特别注意安全吖!城里车多人多。”这也是娭毑经常挂在嘴边的话,对我说过无数遍的话,最终也成了跟我永远告别的话!
公元2010年,庚寅年,虎年,就是我的娭毑走的那一年!今年是公元2020年,庚子年,鼠年。我的娭毑,就离开我们整整十年了!写了上面点滴,以此记念她老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