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了,得走了,队伍上的车来了。”杨树看着李莺莺还死死地拉着自己腰上的水壶带,又转头焦急地望了一眼那愈发清晰的绿皮卡。 “姑奶奶!别闹了成不?你要真喜欢这水壶我便送给你。”说着,他就真低下头去解带子。 “谁要你那破水壶!”李莺莺推了一把杨树,扭头瞥见那刚停下的卡车。车上整整齐齐的插笋子似的站了二十多个青年。李莺莺觉得自己的眼眶又湿了,撑了岩壁一把,从大石头上站起来。背过手从辫子上抓过那根有桂花样饰的头绳,将它直直地塞进杨树的手里,那是她最喜欢的头饰。 “我就是怕……”李莺莺低着头,只看到绣花鞋上花花绿绿的影子,隔着厚厚的水雾。 “你有啥好怕的,难道我这大杨树还护不了你这小莺莺?从小到大这村上同辈的有谁能比得过我?”李莺莺看着他那神气样儿不由地嗤一声笑出来,接着又是一阵失落。“你真的知道我在怕什么吗?”莺莺在心里暗自嘀咕着,像抱怨,像无力的挽留……可她终是低着头,一言不发。“嘿,该走了,晚不得嘞!”一个穿着军装的青年站在车头 ,朝这边一边喊一边挥手,催促着杨树。 “走了啊?你独自好好的,这头绳回来就还你。”青年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便朝卡车跑去,头也不回地走了。李莺莺看着那卡车又渐渐消失在视线里,失了魂儿似的久久瘫坐在那大石上,思绪越飘越远,像是又看了一遍过去的种种……
李莺莺家和杨树家是面对面的,两家关系又好,两小娃也是自小一起长大。杨树比李莺莺大三岁,在他出生的时候杨铁匠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块银石,给杨树打了个银项圈戴上。只因算命先生说这男娃得拴住才长命。杨铁匠自然是信的。李莺莺是八月里才落地的,桂花香漾在村子里,和着女娃的哭声飘得很远。李莺莺的爹是村上的酿酒师傅,在杨铁匠的提议下酿了坛女儿红,就窖在李家后院的桂花树下。 女儿红,女儿出生时酿下,出嫁时开封。
寒来暑往,两个小娃娃也是慢慢地长大。六岁的杨树开始学着插秧,三岁的莺莺便坐在田埂上啃红苕。杨树累了便握一把田中的稀泥在莺莺脸上乱抹一通。莺莺是开心的,因为杨树告诉她她很像孙悟空。夏日里,高悬的太阳犹如那灶中火灼人,放牛的孩子会牵着牛去塘里洗澡。在莺莺七岁的那个夏天,他们一群村里的孩子在河滩里游泳。小孩子自然是不忌讳男女之别的。莺莺看杨树泅水、狗刨,在耀眼的阳光下她看到了他脖子上明晃晃的项圈。“杨树,你脖子上是什么?”杨树从水中露出湿漉漉的脑袋,用手抹了把脸,“我爹说这个很重要,不能离身的。”莺莺越发好奇了,她没见过杨树那么稀罕一件东西。“能给我吗?”“这怎么行?”“怎么就不行了?我可是知道你的秘密的。”女娃脸上露出一丝皎洁的笑容。“你敢……”男孩儿的脸被夕阳映得红红的,话音发颤,有点心虚的样子。“你看我敢不敢!”莺莺好神气地从坝上跃起,作大喊状。杨树连忙一个鲤鱼打挺,箭步窜上岸来,一把捂住莺莺的嘴。“嘘,你这一吼,我可就身败名裂了,以后还怎么在狗蛋他们面前充大哥。”小姑娘抽开少年湿淋淋的手,“不就是尿床吗?你把你的银项圈给我我就不说。”“可是……那是我很重要的东西。要不,你那你家后院藏的宝贝与我换怎么样?”“一言为定,谁反悔谁是小狗。”杨树抿抿嘴,甩干手上的水,将项圈取下给莺莺戴上,还反复叮嘱她千万别让爹娘看见了,莺莺重重的点了几下脑袋。
两个小娃自然是不知道那后院到底藏了什么好宝贝,能让两个爹爹嘀咕好久。他俩是偷听爹爹们说话时得知的。“你那桂花树下的宝贝可找到主了?”“早着呢!”“咦?怎么这么说,我看我们家杨树就行。”“想得美!”李师傅佯势要向杨铁匠打去,吓得杨铁匠连忙躲闪,可两大人都笑得挺开心的。莺莺觉得用爹的宝贝换杨树的银项圈是件顶值的买卖,毕竟她不认为爹那样一板一眼的人能有什么宝贝。 十六年一晃眼就过去了,那坛女儿红也窖了快十六年了。小村庄依旧安宁祥和,可国家却不大太平…… “我要去当兵,打死那帮小鬼子。”杨树皱着眉,拳头握得紧紧的。 莺莺不紧不慢地编着辫子,打着哈欠靠在田边斜壁上。“就你?送去怕也给人退回来。”她扮着鬼脸,自下地嘲笑他的“报国之志”。 杨树急了,青筋从小麦色的皮肤中暴起。“我说真的,你别笑了!我都打听好了,县份上都有征兵的队伍,就这两天。我想好了,我要去前线。”莺莺心里咯噔一下,看着他的眼中似乎闪什么光,那么强烈的期愿。她知道杨树的脾气有多倔,决定的事是不会改变的,即使是她也是劝不回的。 “叔、婶知道吗?” “没敢跟他们说,我打算偷偷去。” “怎么去?” “晚上去,跑去城里报了名就回来,一夜就够了。” “是走去吗?”“嗯。” “哦。”莺莺不想再说什么了,三十里路还是很累人的。
那天晚上莺莺怎么都睡不着,辗转反侧了一晚上。奇怪的是第二天一早,杨铁匠和杨大婶就发现了杨树做的“好事”,一家人吵了一天,最后在老两口的低声啜泣中以杨树的胜利告终。莺莺觉得很气恼,一连几天没和杨树搭话,直到队伍上的车来接杨树时,她才火急火燎地跑去送他…… 风吹过来,莺莺一个激灵,思绪又被拉回来。“我看他走得挺洒脱的啊!”这样想心里好像舒服了很多。下眼望了望四周,鸭子都归家了,月亮露出隐隐的白玦,该回去了,可这风怎的这样冷。回到家中,杨老父母在自家诉苦,爹娘也在旁安慰。莺莺现在顾不得这些,只想睡觉,衣服也不脱就缩进被子里,铺盖盖过头,身子蜷作一团睡着了。 杨树走后,莺莺总觉得村子变大了,变静了,心里总是空荡荡的,掉根麦穗都能听到回响。有时候半夜惊醒梦见杨树一动不动地躺在战壕里,莺莺会立马起身向观音求保佑。以前她是不信这些的,但她现在需要这些来求安心。这样难熬的日子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收到杨树的信。信里说战友怎么待他好,每天怎么打发时间,偶尔还和大家一起打打牌,天南地北什么都说,就是没提莺莺,连句问好都没有。莺莺很气,但依旧将信小心折好后又放回信封,把信封放在枕头底下,这个办法似乎比拜观音要管用。
“听说最近战士们都会回家,就是杨树那一批的。”莺莺知道后嘴角上挑,抿嘴说∶“回来就回来呗!有什么稀奇的。”说是这么说,可是在士兵回乡的迎接队伍里还是看到了莺莺。队伍依旧只到县城,这次换莺莺一口气跑了三十里,可她竟是不累呢!她老想着“杨树当初也是这般心情吗?一样的激动兴奋又恐惧…… 人儿一个个地从车上下来,左等右等不见杨树的影子。“这家伙铁定又跑去玩了。”莺莺咬着牙,硬是一副想一口咬死杨树的样子,但她却蹲下来,她想等他来,一起回去。她是有些怕的,但想着,万一他是去县城里逛了呢,说不定会挑很多想带给杨叔杨婶的东西。要是他有心,还会给她带糖葫芦,到时候见到他,他肯定会一只手勾着大小包的东西,一只手举高漾着手里的吃食,冲莺莺喊∶“这儿这儿,还不快给我提点东西,小心我不给你糖葫芦啊!”的狼狈模样。想到这儿,莺莺一个人蹲在墙角笑出声来。突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回头看,是一个高大的青年,就是当初将杨树带走的那个人。想来当初一个净面小伙子,竟是在这两年里苍老了不少,像风干的木头。枯瘦,两眼深陷,只看到眼珠子还有点活性。莺莺心里欣喜,想和他说些什么,却不想这人递给她一根头绳和一封信后便走了。她觉得很奇怪,哪儿有这么奇怪的人啊?莺莺找个石墩坐下,读起信来,可手却越来越不稳,开始打颤,她再也抑制不住了,嚎啕大哭起来。 第二天她早早地就起来了,扛了锄头挖出那坛窖了十八年的酒。她化了红妆却着了一件素衣,提着酒站在村口等她的新郎。她多想再嗔笑道∶“嘿,我欠你的酒今儿可还上了啊。”只是不再有回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