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碗叔那时候是生产队的队长,那时我恰好赶上了上山下乡,目测大碗叔那时候就快四十五了,但是还是一个单身汉,我很是好奇,因为大碗叔长得不丑,而且还会才艺,这样的男人怎么可能没人爱呢?大碗叔拉的坠子很好听,坠子是北方河南地区特有的乐器!
每一天,我都能欣赏到大碗叔的演奏,而我也是他的忠实听众!而村里也有很多人前来捧场,毕竟那时候没有什么休闲娱乐的玩意,免费来听听曲也是很幸福的一件事情!而大碗叔之所以能够成为生产队队长,那是因为他人品好,另一个原因就是他是一个种地的行家!
那时候,大碗叔还不是正队长,但是威望和能力比正队长真的不知道要强多少倍呢!其实,大碗叔也是一个有故事的人,村里土改的时候,大碗叔还不算太大,但是也到了结婚生子的年纪,后来他的父母没有赶上他成家立业,就相继去世了!
大碗叔在父母去世之后,就一个人生活了,这样的日子他很是惬意,就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他也不想去别人家里当长工,只是干一点零活赚点钱花,小日子很舒服!土地改革时,村里有一个衰败的地主,那家里有十几亩的地,但是只有一个小寡妇,这个小寡妇叫翠兰,翠兰才三十多岁,长得很俊俏,很多人都叫她兰寡妇!
那时候,大碗叔因为识字,所以成了贫协委员兼民兵队长。据悉,土改还没开始的时候,大碗叔和兰寡妇就已经好上了,当然两人是背地里偷偷地来往,你想在那个年代,寡妇传出恋情是多么有伤风化的事情!其实,那时候因为两人身份地位的原因,不能公开,而且很容易被村里的人说三道四,两人就这么偷偷的恋爱!
两人不敢白天来往,多在后半夜。有人就看见翠兰曾从大碗叔家离开,那是晨曦初显之时,影影绰绰的。过了几年,他们也放松了些,就有风言风语传出,听到的人还将信将疑。
几个给我讲故事的人都说,大碗叔年轻时相貌堂堂,紫膛脸,浅浅的脸面胡子,中等身材,宽肩扎腰,胳膊上鼓起的筋条清晰可数,女人们背地说他“屁股头子都是四棱的”;他虽然是个眯缝眼,很有心计的样子,但细看过去,那眼睛里却透透地射出柔和与温顺的神色。这相貌,这眼神,还有这身材,足以吸引四乡八村的女人们。
但是,大碗叔最能吸引女人的,还是他拉的一手坠子。他演奏时非常投入,忘情。据村里老人说,早些年大碗叔拉坠子时,全村静悄悄的,人们都坐在自家院子里,听他的小草房里传出坠子的曲牌段子。
拉个“小桃红”吧──有人隔着街大声请求。小桃红是曲牌,短小,比较活泼。
还是“大慢板”吧──马上就有几个声音接着。大慢板也是曲牌,比较抒情。
这么招人喜爱的大碗叔,偏偏和一个破落地主家的小寡妇好上了。谁也说不清是为什么。一百个人说不该是他俩,偏偏两人就好了;天上就掉下一滴儿雨,恰好砸在他俩头顶。
有人说,即使年轻时,翠兰生得也不好看,个子不高,岁数还比大碗叔大几岁,就是长得白净些。
已经不是闺女啦!──说这话的人显得很替大碗叔惋惜。
但是也有人不同意,说,分开了细看,翠兰的眉眼还是有可圈可点之处,个子虽不高,四肢却匀称。
赵三悄悄告诉我,最主要的原因,翠兰是大碗叔的知音,她好像通音律似的,大碗叔拉坠子,翠兰是最有心的听众,隔着几道院墙,她能听出大碗叔拉坠子的心情。碰到大碗叔弦按不准,弓推不上的时候,翠兰也坐不住,在院子里转。过后,翠兰会找机会宽慰大碗叔,陪着他,当然也有高兴的时候,翠兰就拿着白面去大碗叔家,给他做面条。
本来,大碗叔与翠兰是想成家,两人相好几年,偷偷摸摸总不是个事,总得有个归宿吧。但是,提起成家的事,就有无法冲破的障碍摆在两人面前。
翠兰的婆家是一层障碍。原来,翠兰的丈夫吸大烟,但凡手里有点钱,都送到店街(赊店镇)的烟馆去了。翠兰嫁来时,家里还剩几十亩地,只几年功夫,又扔掉一半,剩下的被亲戚家借故托管,拿走了。丈夫死后,翠兰带孝将满三年,提出要离家,出去自己过,虽没有明说嫁人,但意思已经摆在那儿。可气的是这家的老二也是个烟鬼,公公和婆婆拉着二儿子,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翠兰不要走,说,你一个人走,就是死三个人。说得翠兰无奈,只有流泪。
紧接着土改来了,大碗叔与翠兰成家的事又出现了第二层障碍。土改开始不久,工作队发动群众,大碗叔也当了民兵队长。他想,解放了,穷人当家了,共产党给咱穷人做主,工作队也整天宣传妇女解放,自己的婚姻自己作主。大碗叔就把自己与翠兰相好的事悄悄告诉了工作队,说,已经好了几年了,她也是个命苦的人,盼望着解放。大碗叔的意思,想叫工作队帮忙,把翠兰从婆家解放出来,两人成家。谁知工作队几个领导听说,却愣了一下,便异口同声,坚决反对。
工作队长批评大碗叔,你是民兵队长,怎么这么不觉悟!和一个地主家的寡妇搅在一起!另一个队长说大碗叔,你叫我们怎么工作!又一个队长说,怎么向上级汇报!
工作队队员轮流和大碗叔谈话,做工作,说,你是贫农,是被剥削阶级,她是地主的寡妇,是剥削阶级,你怎么能和她结婚!似乎大碗叔不在“穷人解放”之列,翠兰也不在“婚姻自主”之列。工作队里有几个戴眼镜的队员,平时说是大学生,知识多得不得了,这时候拿着很厚的书给大碗叔念,搞得他头疼。最后,工作队长斩钉截铁说,不行,组织上不会批准!大碗叔不知道组织是干什么的?怎么会有这么大权势?两个人过日子为什么要组织批准?
总之,这两层障碍实在无法冲破,翠兰冲不破婆家,大碗叔冲不破组织。
到土改结束,翠兰婆家被划为地主。定案造册那天,贫协里有几个委员不同意翠兰家的地主成分,认为她家实际已经没有家产,连中农都不如。工作队的几个领导听到有不同意见,警觉起来,相互使了眼色,又聚在一起商量,认为是地主富农破坏土改,大碗叔受蒙蔽,供人驱使。为绝了大碗叔的念头,不仅坚持要划翠兰婆家地主,还把分子的帽子叫翠兰戴上。从此,她与大碗叔的姻缘算彻底破灭了。
大碗叔和翠兰眼看着婚事不成,两人便不顾一切地来往,大白天也不遮遮掩掩了,翠兰有时候就吃住在大碗叔家。邻居们看着两人疯狂的样子,都同情大碗叔;村里原先几个嫉恨翠兰的女人,这时候也都叹气,悄悄给翠兰提供些方便。但是,谁也没有办法。工作队可以抓人、杀人,多说一句话,可能就是一场灾难。
很快,工作队就发现大碗叔仍旧和翠兰来往。他们有斗争经验,就抓住翠兰不放。只要大碗叔不断与翠兰的关系,他们就开会斗争翠兰。自古以来,中国人糟蹋、整治寡妇的办法不可胜数,况且又是一个地主家的寡妇,又是在土改期间。终于,大碗叔屈服了,一个汉子的头悄悄低下了,他不再与翠兰来往。那些日子,也不知道二人是怎样熬过的。
一首委婉的恋曲,戛然而止。
当然,大碗叔并没有因与翠兰成家的希望破灭而倒下。天地之间,他依然是个堂堂男子,还是村里那个多少人的眼光和心跳紧随的大碗叔。而且,因为他与翠兰的情事被公开,为了自己心爱的女人不再遭受侮辱,忍痛退步,人们更觉得他是个站得住的男人。只是大碗叔再也不动成家的念头了,有人给他说媒,他便一口拒绝。
我知道大碗叔和翠兰的故事后,总想知道谁是翠兰,长什么摸样?就想叫赵三指给我看。
赵三说,你想见翠兰?等一等吧。
我问,等什么?
他说,你要是见着在地里干活的翠兰,算你白看见她一次,你听我的话,我叫你看真正的翠兰。
我便耐心等待。这一等就是一个月。
其实,这一个月里,我还真看见过两次翠兰。一次离得比较远,一次不是正面,但也能看清楚就是个老太太。果然个子不高,戴着一顶挂黑布条的草帽,以显示她“五类分子”的身份。有一次她取下草帽,便看见满头花白头发。
一天晚上,我在赵三家闲聊,听见大碗叔的坠子响起,曲牌“书玉”。赵三说,机会来了,等会儿我带你过去。
那天恰逢十五,月亮很好。我和赵三悄悄往大碗叔家院子走,路上见三三两两的人,依着墙,靠着柳,听大碗叔拉坠子。
大碗叔一曲终了,静默一会,又开始拉另外一曲。
我俩走到离大碗叔院子不远的一棵槐树下,头上是阵阵花香,耳畔是声声音响。
赵三低声对我说,你看前面,右手靠墙站着的,就是翠兰。
我看过去,一个穿白布衫的人,蹬着石阶,倚着一道矮墙,面朝着大碗叔的小屋,静静听着音乐。果然是她。
月亮在翠兰的身后升起,很大,很圆,也很亮,映出她的身影。因为背着光,我看不清翠兰的面容,只能看见她的身影,剪影般的一动不动。
我想起她与大碗叔的故事。两人的感情,就像田野里的一丛草,悄悄生长,又悄悄湮灭……可是,谁又知道,那田野承载了人间多少情感,多少悲欢离合的经历啊!
而这样的倾听,从土改那年算起,到今天已经二十年了!
那一刻,我心里的感受,是无法形容的。
我悄悄向前挪步,渐渐可以看清翠兰的面容,一头白发,一张瘦小的脸,其余还是看不清楚。
但我知道,那张隐在月光里的苍老面容上,此刻正堆显出多少记忆的皱纹……那瘦小的身躯内,此刻正掀起多少爱情的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