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时间寒潮来袭,苏州下了年前的第一场雪,我眼睁睁看着通话耳机的小话筒上起了一层水雾,这水雾在路灯下闪着一点光,我一边用手套抹去这水雾,一边继续和啊源抱怨突然变得很冷的天气。挂断以后我只记得啊源说她的男友准备去杭州西湖看雪,以及我当时脱口而出的一句惊叹,这是怎样的情怀!所以我这样的小市民是绝对写不出“断桥残雪”那样的歌词的,估计这样的题目都想不出。
情怀这个词知名度的大大提升,似乎要归功于“辞职看世界”的请假条,最早大概是袁宏《后汉纪·灵帝纪下》:“老臣得罪,当与新妇俱归私门,惟受恩累世,当今离宫殿,情怀恋恋。”,和这个词气质最相投的大概要属忧郁感伤的现代文人郁达夫先生了,他在《过去》里面写道,“两旁店家的灯火,照耀得很明亮,反照出了些离人的孤独的情怀”。所以情怀的意思是含有某种感情的心境,多指一种高尚的心境。喜欢一个人而不说出来,而不在乎他知道不知道;喜欢一个人偏偏对所有人声称不喜欢,而不在乎对方的误解;自己一个人偷偷地喜欢,喜欢得不得了,这绝对是一种情怀。
《乱世佳人》里面的斯嘉丽,是个强势厉害的女人,有千军万马临城下而面不改色的气度,有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决心,有疾风暴雪一般迅速有力的执行力,是温柔敦厚的绝缘体,艾希礼也说,“斯嘉你是抓住双角和生活扭打,让它顺从你的意志”。全身铠甲的她唯一的柔情就是对艾希礼的暗恋,就像瑞德说的,“我真奇怪连你这样一个精明而讲求实际的女人居然也会抱着这些幻想不放”。然而瑞德和斯嘉丽是多么相似呀,他明明深爱着斯嘉丽,可是他不说,甚至做出好多生怕她不能误解自己对她的嘲讽戏弄和不那么喜爱的感情的事情。在暗恋一途上,他们两个人不分伯仲高下,即便方式截然相反:斯嘉丽对艾希礼是柔风蜜水一般的暗恋,瑞德对斯嘉丽是烈火狂风一般的暗恋。我觉得这种感情因为当事人不愿意承认,不能承认,自己说不出,不能说出来,自己假装不晓得这种喜爱的存在也绝不让别人晓得,所以往往是最浓厚磨人的一杯美式咖啡,可能喝得快了,就会被呛出眼泪来,不过回味是绵长柔和的,心里是快乐的。
战后一直下落不明的艾希礼终于来信了,是写给媚兰的,可惜这孱弱而担惊的妻子由于误以为丈夫已经战死,一下子晕了过去,斯嘉丽就抖着手打开信,看到第一行的“beloved,I am coming home to you ”立刻高兴到觉得心都要炸开了,泪流不止,抓住信贴在胸口,一口气跑到爱伦的办事房,好像周遭的人都不存在了,也不去管大家正在全力搭救的媚兰,“她把门关好,锁上,猛地倒在那张下榻的旧沙发里,哭着,笑着,吻着那封信”。其实她也知道信是写给媚兰的,也知道自己这样关心挂念艾希礼是大家不能理解的,也是她要竭力掩藏的,可是她那样开心,因为知道艾希礼还活着,马上就要回来了,对她来说太重要了。斯嘉丽算是个特别爱钱又对除家人朋友爱人以外的人非常自私冷漠的人。
战后粮食匮乏,经济萧条,一波又一波受伤生病又正在挨饿的士兵从塔拉经过,大家都从已经很少的食物里面省下来一部分帮助他们,特别是媚兰,她身体不好却仍然比任何人都要积极,因此受到担心她健康的斯嘉丽的责备,可是当媚兰解释,“每一次我给一个挨饿的人吃一部分我的食品,我就想也许在路上什么地方有个女人把她的午餐给了我的艾希礼一点,帮助他早日回家来”以后,斯嘉丽给客人的食品丰富了起来,即使她并没有停止抱怨。斯嘉丽甚至想要冒着让所有人饿肚子的危险,把所有的钱寄给艾希礼,好使他能够坐火车赶回来,如果她知道艾希礼现在在哪里的话,她一定会这样做的。当艾希礼拒绝斯嘉丽时,当斯嘉丽说“我不会让你们大家挨饿的,就算是我讨好你也罢,刚才那样的事再也不会发生了”时,我以为她再也不会喜欢艾希礼了,诚然,从那以后斯嘉丽再也没有说过喜欢艾希礼,甚至见面都极少,可是她没有一刻不想念艾希礼,没有一刻不希望艾希礼过得幸福快乐,即使是他和媚兰一起,即使斯嘉丽每天有做不完的工作,即使斯嘉丽因为压力太大焦虑到失眠,即使斯嘉丽失眠后因为惊恐而哭泣。
斯嘉丽对艾希礼的感情是纯真热烈的,然而她从来没有对别人承认过自己喜欢艾希礼,即使瑞德用了各种方法刺探,斯嘉丽仍然咬定自己和艾希礼只是朋友。斯嘉丽不能容忍艾希礼受伤受苦受难,她对自己对别人是从不知道心疼的,可是她心疼艾希礼,心疼到第一次看见艾希礼做农活会激动,会不忍心。在她自己有了一点能力,可以在生活的缝隙中喘一口气的时候,立马想到如何使艾希礼在自尊不受损的情况下接受一份她左右权衡,认为不“有失身份”的工作。也许斯嘉丽在这一整个暗恋受虐旅程中,是身不由己,心有自己的方向,并不管主人想去哪里,它自己就策马狂奔起来。
瑞德最喜欢嘲讽斯嘉丽对艾希礼的感情,可是他和斯嘉丽做着一样的事情。在斯嘉丽走投无路的时候,她抱着不惜一切代价的决心去求瑞德,请求他借钱给她,可是瑞德在知道自己目前没有办法帮助斯嘉丽的情况下,还是设法诱使斯嘉丽说出全部的情况,在斯嘉丽不愿说出实情的时候,他会在言语上毫不客气地刺激她,“如果说女人有什么品性让我赞赏的话,那就是坦率了。可你不是这样,你到这里来,像个妓女似地晃荡着叮叮响的耳坠子,撅着嘴,媚笑着讨好一位嫖客似的。”不论是谁都会觉得瑞德不可能喜欢斯嘉丽,因为这些话如果是毒药,它的剂量绝对可以毒死一头大象了。
我们看到“她不明白他怎能在自己脖子上套着绞索和面对她的可怜处境时还这么开心地说笑。她甚至没有注意到他的两手捏着拳头插在衣袋里,似乎对自己的无能为力的竭力挣扎”时,才会对他的苦心了解一二,才会明白爱恋有很多种方式,撒糖是一种,撒盐是另外一种。瑞德一获得自由就赶忙过来看斯嘉丽,一开口就问,为什么两个星期也不愿意等。我认为瑞德自然是心痛、懊恼、伤心的,可是从对话的开始到结束,他仍然没有放弃“撒盐”大计,极尽刻薄之能事,随意挖苦讽刺,可是当中还是解释清楚了为什么当时没有办法借钱给她,关心了她现在的感情生活,并且想要迂回地弄清楚斯嘉丽是否还需要钱。就像文中所说的,“她现在才明白为什么一出监便急急忙忙来找她,虽然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实际上,只要她依然需要钱,他便会借给她的。不过尽管如此,如果她谴责他,他还是要折磨她,侮辱她,不承认他自己有这种意图。他真是个叫人难以捉摸的家伙。难道他真对她有意,比自己乐于承认的还要有意些?或者他怀有某种别的意图?她想也许是后者。”瑞德是“做大事”而讲求实际的人,可是他一碰见斯嘉丽的事就变得很小,很多时候只是默默地做事,不仅不说蜜语甜言还经常批判斯嘉丽,难怪斯嘉丽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都在误解瑞德的真正感情。也许瑞德自己也不是很清楚吧。
不论男女,他们的暗恋总是透着一股别扭的疯狂,似乎他们全部的思想情感和注意力都投注到暗恋对象过得好不好这一个问题上面了,有一种舍己为人,无私奉献的精神,一种“你好,我就好”的情怀。你可能会觉得对方的一颦一笑都像醉人的酒,芳香的花,悦耳的鸟鸣,他们的眼波不论投向你或者不投向你,他们的整个人都在发光,他们一挥手夕阳就变成了晚霞,一微笑冰雪就融化,一开口叫你的名字你就觉得脖子上戴了五个纯金厚项圈,抬头困难。
这种感觉因为纯粹无所求就显得特别珍贵,自然是种高尚的情感。可是,我们也都知道春花易逝,琉璃易碎,青丝暮成雪。暗恋是种阶段,因为太用力所以往往早衰早亡,偶尔的几个特例,大约是因为主人公确乎当得起“情圣”的称号。
暗恋的人像什么动物?我觉得像猫。斯嘉丽是碧眼波斯猫,瑞德是黑猫,可是他们都喜欢金色毛线团,一看见就知道喜欢,一沾上嘴巴就知道喜欢,一路追着线团跑的时候还是只有喜欢,就像是心被绒线裹住了,风在轻轻拍打它,天籁一般的声音在耳边响。可是很少有猫一辈子都喜欢玩毛线团,因为它总会需要在艳阳天里打个盹的,然后它就回到了现实生活里面去了,它要吃鱼还要散步,要唱歌还要跳舞。它应当还会记得那个金色的毛线团,可是也许就忘记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它追着毛线团跑的时候是真的好开心。
*作者:韩澹,90后女作家,诗歌、散文爱好者。鱼羊秘史原创专栏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