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 马远 寒江独釣图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
寒江独钓
文/朱良志
南宋马远有一幅《寒江独钓图》,是一幅很有意思的作品,今藏于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静谧的夜晚,淡淡的月色,空空荡荡的江面上,有一叶孤舟静横,小舟上一人把竿,身体略略前倾,凝神专注于水面。小舟的尾部微翘,旁边则是几丝柔痕,将小舟随波闲荡的意味传出。马远是画水的高手,这幅作品可见其功力。他对道禅哲学有很深的研究,此画虽简,但表达的生命感受却是丰富的。
夜深人静,冷月高悬,寂寞的秋江上悄无声息,气氛凄冷,一切喧嚣都远去,一切争斗都荡尽,一切人世的苦恼都在冷夜的屏障抵制下退出。一丸冷月,虽然孤独,却是与渔父相依为命的精灵,冷月砌下的清晖,对这孤独的人来说不啻是一种安慰;迷朦的夜色,为这寂寞的人提供柔和的保护。小舟静静地向前,偶尔激起的流水声,像是和人絮语。忽而有夜鸟掠过,留下它悠长的叫声,更衬托这江夜的空明和静寂。
明 朱端 寒江独钓图 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藏
而明代朱端的《寒江独钓图》,今藏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也是一幅很生动的作品。气氛高旷而荒寒,是对寒江独钓主题的新诠释。
这独钓寒江的渔父,哪里是为了钓鱼,只不过是为躲过人世的风烟,躲过欲望对灵性的吞噬,在这里钓得一份清净,钓得一丝悠然,钓得一片自由,不再消受灵魂被碾压的痛苦;只不过为了躲过“脏得只有门口的一对石头狮子是干净的”的事实,一潭明月钓无痕,钓出一个空明的世界来。正像石涛的朋友张少文在评石涛画时说:“可怜大地鱼虾尽,犹有渔竿老钓翁。”
明 朱端 寒江独钓图局部
寒江独钓是无目的的钓,不在获取,只在悠然。名与利,付之天,笑把渔竿上画船。“钓”是一种性灵的执著,真正的“钓”者必痴迷,那是一种永不放弃的对月光的追逐。所以,没有了鱼虾,也不放弃“钓”本身,寒江独钓只在获取一种精神的自救。从马远这幅作品中那位钓叟全神贯注的神情中,我们可以知道,他的心里哪里还会有世事的风云。
艺术家看重渔父的生活,重在优游回环的心灵境界。有一首题画诗这样写道:“空山灌木参天长,野水溪桥一径开,独把钓竿箕踞坐,白云飞去复飞来。”“钓”到白云飞去又飞来,这才不愧为高明的垂钓人。
明 朱邦 寒江渔村图
寒江独钓,作为中国艺术的一个母题,其用意很微妙。人活动的天地由陆地转到了水面,转到了舟中。老子说,上善若水。画家们说,得意在舟。在我的理解中,似乎有这样的思路:陆地是坚硬的、世俗的,那里是一切欲望展示的领地,而水面是柔软的、精神的,那里是个人心灵隐微之所。陆地是固定的,水是流动的,舟行水中,随波荡漾,任意东西,这正是人深心的期许。画家不但喜欢将人活动的场景搬到水中,还喜欢将其搬到夜晚的水中,朗月下的水面,空明、静寂、溶溶的月色下,迷离的江雾中,人与世界神秘地融合。
明 朱邦 寒江渔村图局部
中国画家还特别注意独钓,月明水深独钓寒,这是高迥独立的,如一丸冷月高挂,所谓“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正是强调这种独立性,在独立中自由,在自由中高蹈。独钓,其实是一种悬隔,拉上一道帷幕,遮挡住世俗的干扰,独得一份悠然。
明 朱邦 寒江渔村图局部
中国画家用他们独特的语汇,注释着人性灵的自由。现藏于美国波士顿美术馆的一幅《苇岸泊舟图》,是一幅令人绝倒的作品,此画水墨淡设色,画面空朦一片,远处有一痕山影,近处右手一角,画碎石数点,芦苇数枝。芦苇随风摇摆,芦苇下,有一舟静卧,一人和衣斜躺,橹、槁凌乱地散在小舟上。画面只有右角实写,和满幅的空灵形成强烈的对比。这幅画未具名,传也是马远的作品,其画风和境界与马远是相合的。
明 朱邦 寒江渔村图局部
这幅画可以说简到不能再简的地步,正是道禅哲学影响下的产物,也是南宋画界比较流行的面目,梁楷、法常、玉涧、夏圭等均善此道,而马远尤精于此。此画形简而意丰,似淡而实浓。繁复的世相被过滤,过滤得只剩下这几枝苇叶、一叶小舟、几点乱石,还有那一痕山影。画家惜墨如金至极境。
明 朱邦 寒江渔村图局部
苇若隐若现于河岸,舟若隐若现于苇下,人若隐若现于舟中,山若隐若现于雾里,一切都影影绰绰,似有非有。画家这样的处理,就像他要过滤掉世事的风烟一样,一切都可有可无;就像这幅画要表现的深深内涵,一切都不执著。
明 朱邦 寒江渔村图局部
在这画中,我似乎听到这样的声音:在这无往的世界中,不要有一丝的粘滞,对于人脆弱的生命和短暂的栖居,可有可无难道不是一种合适的态度吗?萧瑟的芦苇,随风横斜,触动着人的神经。高卧的渔翁,在水的荡漾中,进入黑甜乡。他梦中的世界该是怎样?这世界何尝不是一晌梦幻。萧瑟的芦苇在梦幻中,迷离的江色在梦幻中,阔远的世界都在梦幻中。最精微的是,此画中小舟不是泊于渡口,而是泊于野岸,同时,又似泊而未泊。正昭示出中国人智慧中归亦是寄的思想精髓。飘零的人盼望回到故乡,回到生命的岸。其实,人哪里有一个终极的故乡啊,哪里有真正的生命之岸,匆匆而来,匆匆而去,谁人能改变寄儿的命运。人在漂泊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