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出生于一个“奉儒守官”的家庭,年轻的时候就怀抱有“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远大理想;中年时代思想趋于成熟,更是产生“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伟大抱负,惜乎仕途多舛,终归是企望。杜甫到长安应试之时,恰遇奸相李林甫导演“野无遗贤”,悲惨地成了这场闹剧的一个牺牲品。
杜甫困顿长安城的十多年,其境况之差,如其诗所写:“骑驴十三载,旅食京华春。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饥饿动即向一旬,敝衣何啻悬百结。”。这种屈辱而艰辛的干谒生涯,让他饱受折磨,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更多的是心灵上的困扰。也正是由于这段沉痛的经历,慢慢磨炼造就了杜甫,让其认清现实的真相,逐渐靠拢于现实主义,从而形成“沉郁顿挫”的风格特征。
即便如此,杜甫仍未放弃自己的政治抱负,在给他人的诗中激赏道:“致君尧舜付公等,早据要路思捐躯。”。正因这样,当“安史之乱”爆发之后的第二年,官身卑微的杜甫仍只身北上,准备投奔在灵武称帝的太子李亨,即唐肃宗。途中,他被叛军俘虏,押解长安,幸好因其官小之故,才没有像王维那样遭遇缉押、囚禁。
唐肃宗至德二年,三月某天,此时的杜甫仍被困于长安城内,长安城内的诸多悲惨状况,让杜甫感慨莫名,由此写下流传千载的五律名诗《春望》。
《春望》
〔唐〕杜甫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题目为“春望”,春天所观望的。春为四季之首,一年之启,生命之源,亦正是希望之所在处。题虽曰“春望”,下笔却直言“国破”,然后道尽“离殇”、“思亲”、“身老”之悲情,合一而为“黍离之悲”。既然如此,何不曰“春悲”、曰“春恨”、曰“春伤”?若这般,则陷下下手段。以春日之盛景,衬心头之感恨悲苦,实乃老杜妙传真谛也。
一、破国之悲——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经历过辉煌,才会愈加珍惜过往。哺育孩子成长,回想一点一滴,就会更加疼爱。这就是人之常情,亦是人的天性。杜甫在长安十年,虽说身世飘零,生活清苦,但作为现场目击者,“有幸”亲眼目睹昔日盛唐大厦如何颓败,终至坍塌。后来者感喟叹道:“国家不幸诗家幸”,或许对于杜甫来说,他是宁肯不要这样子的“幸”的。
再次回到京城,却是阶下囚、笼中鸟。回想曾经繁花似锦的长安,看看眼前这个经过战火肆虐的长安,诗人肯定是老泪纵横,情难自已。此时此刻,他全部的情感都集中起来,从而显得深沉而厚重。思想无从把握,情感也就同样的复杂。皇帝逃窜,朝廷分析,乱寇侵袭,京城陷落,国家已经破坏了。即便如此程度,即使悲伤满怀,然而杜甫仍旧没有绝望。他在倾圮的城池里,看到了春天,看到了葳蕤的草木,想到了万里河山,想到了正在山河大地上抵御叛逆的爱国将士。
人评此两句,有言“山河在,明无余物矣;草木深,明无人矣!”。意思是说,写山河在,则暗示其他的事物已破坏殆尽;写草木深,则说明除了植物尚在已无人物矣!总觉得还是另外理解一番为好,毕竟题目《春望》所示,而“山河在”和“草木深”皆内容丰富,蕴藏期冀,未尝不可是诗人的希望所在。
二、离殇之悲——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情到深处,方会触景生情。若没有炽热的心,又怎么会产生强烈的情。故地重游,本身就是感慨良多,再加上诗人又是身不由己,愈显得思绪万千。所以,才会看到盛开的娇艳花朵,落下眼泪;才会闻着鸣啭的活泼鸟声,惊恸心灵。就像胡适在《梦与诗》中所写:“都是平常情感,都是平常言语,偶然碰着个诗人,变幻出多少新奇诗句!”此“感”之“溅泪”,此“恨”之“惊心”,非言花鸟,实指自身;既然有“爱屋及乌”,当然也可有“恨鸟惊心”。
眼前有景上心头,很多人掷笔难道,杜甫不在此列。情由心生,心有心声,故而能声情并茂。“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此情此景,诗人把自己内在情感,“感时”和“恨别”这两种,通过“花”与“鸟”这两个具体事物,生动逼真地刻画出来。一“感”一“别”,感过去之繁华荣昌,所以泪溅;别过往之盛景气象,所以心惊。此处曲笔,用眼前春景衬昔日良辰,移情于物,托人去物非之感。
三、思亲之悲——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因为职位卑微,杜甫仅被囚禁,驱赶回长安城里。这是一种属于小人物悲伤的哀,也是一种仅限于小人物的悦。盛景之时,“高帝子孙尽隆准,龙种自与常人殊”;乱世之中,“可怜王孙泣路隅。问之不肯道姓名,但道困苦乞为奴”。当战火燃烧,叛乱四起,人已经与兽无异,正常的“人伦”早就不管用了。可是,人终归是有感情的灵类之长,越在混乱处境,越能暴露出人性之善良与丑陋。
此时,叛乱转入新春,又已经连续整整三个月了,诗人记性真好,说明正无时无刻不在挂念着国事;所谓的忧国忧民不外如此。把日子记得这般牢,亦反映出诗人当前处境不佳,真正的是度日如年矣!被俘而困守长安城里的杜甫,在战乱之初就已经与家人离别,如今战火纷飞,更无亲人半点音讯,生死未卜,内心的忧虑与担心,倍数增长。近人郁达夫《奉赠》诗之五:“一纸家书抵万金,少陵此语感人深。”想来郁达夫也正历乱世,更能体悟老杜心思,“心有戚戚焉!”。
四、身老之悲——白首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白首当然没有“白首不相离”的浪漫,却含有雪上加霜的意味。面对国破、离家的双重夹击,可谓内忧外患。诗人内心世界一片狼藉,说急火攻心亦不为过。如此“雪刀霜剑严相逼”之下,情绪无法平稳,甚至有可能趋于崩溃。“发为血之梢”,诗人呕心沥血忧国忧民,长时间处于在此种环境里,是十分伤害身体的。所以,头发由黑变白,越来越增加,并且情况更加严重,每天开始大量脱发,拿起发簪已经快要插不住了。
此时,就能够很好地看出诗人之间的各自个性。内心情感如何具象化,才能让他人感同身受,便成为摆放在诗人面前的问题。诗人的性情不同,其内心世界外在化的过程中,所表达的方式与表现的手法亦千变万化。李白性子狂放又洒脱,因此便写“白发三千丈”,以夸张手法描述头发的长,用来呈现“缘愁似个长”。杜甫就稳重得多了,所以只写“白首搔更短”,重在写实,实实在在地叙述一种当下的、真实的情况,却因其真实,愈显真挚。细嚼慢咽一番,最终情感像火山,藏于下,蕴于内,若爆发出来,将更加猛烈。
本诗意脉畅达,婉转有致,因破国悲起,转言离殇之情;由思亲悲启,承受身老之哀。景中有情,情内带景,两者交汇,情景融合,含蓄而深沉,强烈不浅薄。仄起仄落,铿锵有力,诚如明人胡震亨在其《唐音癸签》中所言:“对偶未尝不精,而纵横变幻,尽越陈规,浓淡浅深,动夺天巧,百代而下,当无复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