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谈“生彘肩”与“斗卮酒”
哙即带剑拥盾入军门……项王按剑而跽曰:“客何为者?”张良曰:“沛公之参乘樊哙者也。”项王曰:“壮士,赐之卮酒。”则与斗卮酒。哙拜谢,起,立而饮之。项王曰:“赐之彘肩。”则与一生彘肩。樊哙覆其盾于地,加彘肩上,拔剑切而啖之。项王曰:“壮士,能复饮乎?”樊哙曰:“臣死且不避,卮酒安足辞!……”
这是《史记·项羽本纪》在叙述鸿门宴时,描写樊哙闯入宴会与项羽正面交锋的场面。司马迁通过饮酒、啖肉的描写充分反映了樊哙的豪勇。其中“斗卮酒“和“生彘肩”相对,正是理解此段的关键。不能正确理解“生彘肩”和“斗卮酒"的含义,就没有办法体会《史记》对樊哙豪勇气概的刻画。
既然是要突出樊哙的豪勇,那么“斗卮酒”和“生彘肩”必然是常人无法接受的食物,否则无法体现出樊哙的非常之处。“生彘肩”最自然的理解就是未熟的猪肩,文义理解上也非常通顺。1990年第9期《中学语文教学》刊登有一篇《〈鸿门宴〉的‘生彘肩’和两个‘再拜’》,认为“生”是“全"字的讹误。《咬文嚼字》2016年第2期也发表了《“生彘肩”的“生”宜解为“全”》一文,支持了这个观点。他们的依据主要有以下几点。
1.“茹毛饮血”在秦汉时代已经是历史传说,项羽举办宴会不可能会吃生猪肉。
2.项羽欣赏樊哙,都已经称赞他为“壮士"了,所以不会给他吃生猪肉来刁难或挑衅。
3.“全”字在古籍的印刷、流传过程中,有讹写作“生”字的情况,证据是《庄子·养生主》中“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一句在《吕氏春秋·精通》和《论衡·订鬼》中都写作“生牛”。
此说看似可通,实际值得商榷。
首先,“生彘肩"是只针对樊哙一个人的,并不是说项羽宴会上吃的就是生猪肉,也正因为当时已经不再“茹毛饮血”,樊哙能吃下一个生彘肩才显得更加豪勇,而如果只是吃“全彘肩”,就一点震撼效果都没有。
其次,项羽在看见樊哙闯入时的动作是“按剑而跽”,可见对樊哙是有所忌惮的,称呼他为“壮士”也并不是表达喜爱之情,而只是表明樊哙是个体格健壮的勇猛之士。“壮士”在《史记》中共出现40次,都是对勇猛之士的客观称呼,本身并没有好恶之情。另外,项羽设鸿门宴的目的就是杀死刘邦,宴会途中突然杀出一个不知底细的樊哙,在当时那种紧张的局势下,正常人都会先试探他的虚实。项羽利用常人无法接受的“生彘肩“和“斗卮酒”来试探、刁难樊哙才是合情合理的。
第三,“生”和“全”在字形上确实有讹误的可能性,但是上述两篇文章并没有给出确切的证据,文中所给出的例证也是不成立的。三处原文如下:《庄子·养生主》:“始臣之解牛之时,所见无非牛者。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吕氏春秋·精通》:“宋之庖丁好解牛,所见无非死牛者;三年而不见生牛。"《论衡·订鬼》:“宋之庖丁学解牛,三年不见生牛,所见皆死牛也。”后两个例子虽然脱胎于《庄子》,但是语境是不同的,后两个例子的“生牛"是和“死牛"相对,指的是活牛,如果改成“全牛”反而文义不明,所以这两处并非“全牛”的讹误。退一步说,即使这两处确实是误字,也不能证明《史记》中的“生”就是误字。确定一个字是否讹误是需要慎重考虑的,如果只是因为个人主观意见而判定是否讹误,那么岂非所有的“生”字都可以变成“全”字的误字?与“生彘肩”相对的还有“斗卮酒”。按照最自然的理解,“斗"是容量单位,“卮”是酒杯名称,“斗卮"应该就是容量为一斗的酒杯。能被项羽用来刁难樊哙,那斗卮应该是当时容量最大的酒杯,不是一般人使用的。《汉书·律历志》:“十升为一斗。”但是由于很多人没有见过考古文物或缺乏相关知识,不知古今度量衡有差异,以当代的度量衡判断,认为不可能出现十升的酒杯,就不敢解释“斗”为“升斗”之“斗”,由此产生许多臆说。如清代李笠《史记订补》就认为“斗”是衍字,王伯祥在《史记选》的注释中则认为“斗"是一种大酒杯,信从这两种说法的很多。但实际上,考古学者根据大量出土文物已经确定了当时的一升就是现在的五分之一升,一斗就相当于现在的二升,在秦汉已经有二升的容器是完全可能的。1972年长沙马王堆1号汉墓发掘以后,随葬出土了斗卮的实物,容量就在二升左右,证实了《史记》中的“斗卮"就是容量为一斗的酒杯,所有臆说都不攻自破。裘锡圭先生1984年发表的《斗卮和题凑》就已经详细说明了这个问题。综上所述,从对“生彘肩”和“斗卮酒”的训释来看,对古书中词语的训释不能主观臆断,在另立新说之前,也要考虑多个方面,搜集大量可靠的证据,同时还要善于利用考古新发现的资料。
——摘自《联合日报》2016年6月2日4版,作者:叶书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