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郭先生和狼的故事可谓是家喻户晓,东郭先生救了狼,狼反过来要吃东郭先生。很多人都把它当成中国版的“农夫和蛇”,道理再明白不过:恶人忘恩负义,善人不分对象行善必定遭殃。
然而真就这么简单吗?也许只有细细品读故事原文才会发现,这个故事是讲到了“忘恩负义、恩将仇报者可恨”,但它的含义却并不止于此,还包括了一场哲学观点的讨论。
故事见于明朝马中锡《东田文集》中的《中山狼传》。也有说此故事为唐宋人所写,马中锡只是做了修改。以下是简写版:春秋时代的晋国,大将赵简子一天带兵狩猎,一只狼被射中一箭,仓惶逃命,遇到了东郭先生。
东郭先生是墨家学派的门徒,正打算去中山国求官,此时迷了路。狼开口让东郭先生救他一命,说活命之后必有报答。
东郭先生倒也明白,说道:现在救你我被发现了就会被赵简子马上处死,还图什么日后报答。只不过我乃墨家弟子,以“兼爱”为原则所以还是要救你。说完他就把书囊的书倒出来,把狼往里塞,可狼太大了,塞半天才硬塞进去,为了伪装到位,他又把书塞回去压在狼身上。
这时,赵简子带兵赶到,问东郭先生看到狼没有,为了吓唬吓唬东郭先生还一剑把自己的车辕劈断,说看到狼不说的就是这个下场。
东郭先生很淡定,匍匐在地向赵简子说:我为了出仕之路连自己都迷路了,哪还有心思顾得上看狼?再者说,您没听说过歧路亡羊的故事吗:平时用一个小童子就能管住一只羊,可是羊一旦走丢了那就不好找了,因为岔路太多了,就算大批人手去找都未必找得到。老老实实的羊都如此,何况是一只狡猾的狼。这事您应该去问猎人才对。东郭先生这道理还说起没完了,最后又补充说,狼这东西性贪而狠,最爱以豺为朋党到处害人,我救谁不好非救它?
就这样赵简子被东郭先生给侃晕了,带着手下走了。接下来狼就变脸了,从书囊中被放出来之后说自己饿的不行,非要让东郭先生好人做到底,给自己当晚饭,说完就往上扑。东郭先生虽是一介书生不想却身法了得,围着驴神走位,狼居然吃不到他。
后来东郭先生跑累了,狼也追累了。狼提了个建议说:不如这么着吧,俗话说有难事问三老,我们干脆找三位长者,听听他们的意见,看我到底该不该吃你。如果都说我该吃你,那你一定得给我当晚餐。东郭先生能说不行吗,于是他们就边走边寻找老者。
可荒郊野外天色又晚,哪有老人啊。狼饿得不行了,看到道边有棵老杏树,就说不如我们问问它吧。老杏听明白情况后说道:我活了二十多年,主人他一家子都吃我结的杏,亲朋来了也吃,奴仆下人馋了也吃,我给主人家做了如此巨大的贡献,如今老了不能结果实了,他居然要把我砍掉卖给木匠,你说可气不?所以我觉得狼可以吃东郭先生。
狼一听高兴了,立马要扑。东郭先生说,慢着,这刚问了一老,不能说话不算话。狼收回了爪牙。两位又往前走,还是找不到老人,狼等不及了,看到一头老牛就说我们问问它吧。
老牛听完之后,发表了自己的观点:要说我这一辈子耕地拉车起早贪黑不知道给主人家做了多少贡献,主人家能有今天的小康日子全靠的是我,可我现在老了,主人家居然要把我卖给屠户做牛肉。你说可气不可气。而你这个东郭先生对狼又有什么恩德呢,它想吃你就吃你吧。
狼一听更来劲了,又要扑。东郭先生说,慢着,这刚两个老的,还有一个没问呢。狼还真不错,又收住了。两位最后遇到了一个拄着藜杖而来的老者,气度不凡像个得道之人。老人听了他们的事之后,居然拿拐杖敲着狼的脑袋批评道:你这行为叫做忘恩负义,懂吗!儒家说忘恩负义的人生出孩子都是不肖子孙,你这样做恐怕就属于无父无子的狼了。麻溜快走,不然我要拿拐杖揍你了。
狼听了委屈地说:老先生您不知道,东郭先生把我塞进书囊里的时候压了好多书,差点没把我憋死。他倒是没让赵简子抓住我,可谁知道他自己是不是想把我弄死吃肉。东郭先生一听,连喊冤枉人。老人一听便说:还有这事,你这么大个儿能钻进书囊?还那么痛苦?狼说:是真的啊,然后就很配合地钻进了书囊重新演示一遍。东郭先生也配合着又把书压在狼身上,把囊口捆上。
老人悄悄对东郭先生说:你有匕首吗?东郭先生说:有。老人说:那还愣着干嘛,把狼宰了啊!东郭先生说:这样不好吧?老人说:你这仁义都快把你害死了,还要怎样?于是帮着东郭先生一起把书囊中的狼捅死了。
可以说故事相当的卡通,趣味横生。故事最后讲了“仁陷于愚”实在不可取,“忘恩负义”者实在不值得怜悯,这些道理正是我们今天认为的故事主题。
然而,还有些情节却实在令人不解,比如:
为什么东郭先生对狼的凶狠了解得一清二楚,但他还要救狼?
为什么东郭先生会用“歧路亡羊”的典故来搪塞赵简子,而赵简子居然就信了?
为什么那么仁慈和蔼的东郭先生居然还随身携带匕首?
……
凡此种种,极尽荒唐。当然,这本来就是个荒诞故事,不可以常理观之,但故事深层含义也往往就蕴含在这些极其荒唐不合逻辑之处。
不知是否有读者注意到,东郭先生并不是儒家子弟而是一位墨家学派的子弟。这里便涉及到有关哲学立场的问题了。
墨翟
墨翟所倡导的墨家哲学中有一条重要的观念是“兼爱非攻”,也就是不分对象的给予爱,不提倡争斗。所谓“天下兼相爱则治,交相恶则乱”说白了,有点类似于今天所说的“博爱”。正因有如此信仰,东郭先生才会不计一切后果地搭救狼。
在春秋时代,墨子的理论曾经一度大行其道,儒家思想当时完全没成气候,能与之相提并论的只有一个杨朱的杨子哲学。所谓“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
杨朱
杨朱哲学恰好是墨子哲学的对立面,它讲究的是“重己”“为我”,一切以自我为重。这个哲学观点可能更难理解些,用今天的话说,简单点可以把它看做利己主义,深奥些可以把它看做是主观主义。杨墨哲学并行的时代形成了杨墨之争的局面,一个讲为我,一个讲兼爱。
再来看故事中东郭先生跟赵简子讲那一大篇道理时所引用的典故“歧路亡羊”,正是发生在杨朱身上的事。杨朱的邻居丢了羊,众人到处找也找不到。杨子说,这么多人去追为什么找不到,邻居答说岔路太多所以找不到。杨朱听了陷入了深深的思考。——“歧路亡羊”的故事解释了杨朱的哲学:一旦丧失了自我的立场,外物就会越来越纷乱。
杨子之邻人亡羊,既率其党,又请杨子之竖追之。杨子曰:「嘻!亡一羊何追者之众?」邻人曰:「多歧路。」既反,问:「获羊乎?」曰:「亡之矣。」曰:「奚亡之?」曰:「歧路之中又有歧焉,吾不知所之,所以反也。」杨子戚然变容,不言者移时,不笑者竟日。
再看东郭先生和狼故事中的赵简子,大概就是一位杨朱哲学的信奉者,所以他的表现就是“我信了”,随后就不再追狼。
然而狼毕竟是狼,躲开了赵简子追杀之后,并没有给墨子门徒东郭先生任何好处,反而要吃他。这个狼,就是杨子和墨子两家哲学都难以解决的问题——对待这个世界:到底是应该博爱还是应该自私?
杨墨之争
那么这个问题由谁来解决,按照故事的逻辑应该由儒家来解决。最后出场的拄杖老人一上来就提到了儒家的孝道,并用拐杖对狼形成了直接威胁。然后他又悄悄向东郭先生讲明,什么才是真正的仁义?该仁则仁,不该仁而妄行仁义那叫愚。当东郭先生接受了老人的建议,掏出匕首对狼形成致命一杀之时,也意味着他放弃了所信奉的墨子之说,投入了儒家门下。至于杏和老牛,那只是草木和禽兽,不可用这样的视角看问题,故不可与高明的思想相提并论。
孟子
在儒家看来,杨墨之说都有其软肋,所以极为不合理。杨子以我为重,是忽视了君臣的等级之分;墨子倡导爱所有人,则是忽视了父子家庭的界限。因此这两种观念都是邪说,阻碍了真正的仁义。
《孟子·滕文公》云:“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杨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著,是邪说诬民,充塞仁义也。……能言距杨墨者,圣人之徒也。”
由此可见,这篇“东郭先生和狼”的故事,完全是作者站在儒家立场之上对墨子和杨子学说的批判和否定。如果说《孟子·滕文公》是直接批评了“杨墨”,那么这篇有趣的故事就是为《孟子》做了一番注释。
所以我们以往对这个故事的理解也应该稍微修正一点,东郭先生并不是一位滥行仁义的腐儒,相反他却是一个不懂儒学的人,他奉行的墨子学说很难走得通。狼,也并非只比喻忘恩负义之辈,同时也比喻一切给我们带来麻烦的外物。对待纷杂的外物,博爱不行自私也不行,只有当仁不让的儒家之道才能应对。
附录:明马中锡《东田文集》中的《中山狼传》
赵简子大猎于中山,虞人导前,鹰犬罗后,捷禽鸷兽,应弦而倒者不可胜数。有狼当道,人立而啼。简子唾手登车,援乌号之弓,挟肃慎之矢,一发饮羽,狼失声而逋。简子怒,驱车逐之。惊尘蔽天,足音鸣雷,十步之外,不辨人马。
时墨者东郭先生将北适中山以干仕,策蹇驴,囊图书,夙行失道,望尘惊悸。狼奄至,引首顾曰:“先生岂有志于济物哉?昔毛宝放龟而得渡,随侯救蛇而获珠,蛇龟固弗灵于狼也。今日之事,何不使我得早处囊中,以苟延残喘乎?异时倘得脱颖而出,先生之恩,生死而肉骨也。敢不努力以效龟蛇之诚!”
先生曰:“嘻!私汝狼以犯世卿、忤权贵,祸且不测,敢望报乎?然墨之道,兼爱为本,吾终当有以活汝。脱有祸,固所不辞也。”乃出图书,空囊橐徐徐焉实狼其中。前虞跋胡,后恐疐尾,三纳之而未克。徘徊容与,追者益近。狼请曰:“事急矣!先生果将揖逊救焚溺而鸣鸾避寇盗耶?惟先生速图!”乃跼蹐四足,引绳而束缚之,下首至尾,曲脊掩胡,猬缩蠖屈,蛇盘龟息,以听命先生。先生如其指,纳狼于囊,遂括囊口,肩举驴上,引避道左,以待赵人之过。
已而简子至,求狼弗得,盛怒,拔剑斩辕端示先生,骂曰:“敢讳狼方向者,有如此辕!”先生伏质就地,匍匐以进,跽而言曰:“鄙人不慧,将有志于世,奔走遐方,自迷正途,又安能发狼踪以指示夫子之鹰犬也?然尝闻之:‘大道以多歧而亡羊。’夫羊,一童子可制之,如是其驯也,尚以多歧而亡;狼非羊比,而中山之歧可以亡羊者何限?乃区区循大道以求之,不几于守株缘木乎?况田猎,虞人之所事也,君请问诸皮冠。行道之人何罪哉?且鄙人虽愚,独不知夫狼乎?性贪而狠,党豺为虐,君能除之,固当跬左足以效微劳,又肯讳之而不言哉!”简子默然,回车就道。先生亦驱驴兼程而进。
良久,羽牦之影渐没,车马之音不闻。狼度简子之去远,而作声囊中曰:“先生可留意矣。出我囊,解我缚,拔矢我臂,我将逝矣!”先生举手出狼,狼咆哮,谓先生曰:“适为虞人逐,其来甚速,幸先生生我,我馁甚,馁不得食,亦终必亡而已。与其饥饿死道路,为群兽食,无宁毙于虞人,以俎豆于贵家。先生既墨者,摩顶放踵,思一利天下,又何吝一躯啖我而全微命乎?”遂鼓吻奋爪,以向先生。
先生仓猝以手搏之,且搏且却,引蔽驴后,便旋而走,狼终不得有加于先生,先生亦极力拒,彼此俱倦,隔驴喘息。先生曰:“狼负我!狼负我!”狼曰:“吾非固欲负汝,天生汝辈,固需吾辈食也!”相持既久,日晷渐移,先生窃念:“天色向晚,狼复群至,吾死矣夫!”因绐狼曰:“民俗,事疑必询三老。第行矣,求三老而问之,苟谓我当食即食,不可即已。”狼大喜,即与偕行。
逾时,道无行人,狼馋甚,望老木僵立路侧,谓先生曰:“可问是老。”先生曰:“草木无知,叩焉何益?”狼曰:“第问之,彼当有言矣。”先生不得已,揖老木,具述始末,问曰:“若然,狼当食我耶?”木中轰轰有声,谓先生曰:“我杏也,往年老圃种我时,费一核耳。逾年华,再逾年实,三年拱把,十年合抱,至于今,二十年矣。老圃食我,老圃之妻子食我,外至宾客,下至于仆,皆食我。又复鬻实于市以规利。我其有功于老圃甚巨。今老矣,不得敛花就实,贾老圃怒,伐我条枚,芟我枝叶,且将售我工师之肆取值焉。噫!樗朽之材,桑榆之景,求免于斧钺之诛而不可得。汝何德于狼,乃觊免乎?是固当食汝。”言下,狼复鼓吻奋爪,以向先生。先生曰:“狼爽盟矣!矢询三老,今值一杏,何遽见迫耶?”复与偕行。
狼愈急,望见老牸,曝日败垣中,谓先生曰:“可问老牛。”先生曰:“向者草木无知,谬言害事。今牛,禽兽耳,更何问为?”狼曰:“第问之,不问将咥汝。”先生不得已,揖老牸,再述始末以问。牛皱眉瞪目,舐鼻张口,向先生曰:“老杏之言不谬矣!老牸茧栗,少年时筋力颇健,老农卖一刀以易我,使我贰群牛事南亩,既壮,群牛日益老惫,凡事我都任之。彼将驰驱,我伏田车,择便途以急奔趋;彼将躬耕,我脱辐衡,走郊埛以辟榛荆。老农亲我犹左右手。衣食仰我而给,婚姻仰我而毕,赋税仰我而输,仓庾仰我而实。我亦自谅,可得帷席之蔽,如马、狗也。往年家储无担石,今麦收多十斛矣;往年穷居无顾借,今掉臂行村社矣;往年尘卮罂,涸唇吻,盛酒瓦盆,半生未接;今酝黍稷,据樽罍,骄妻妾矣;往年衣短褐,侣木石,手不知楫,心不知学,今持兔园册,戴笠子,腰韦带,衣宽博矣。一丝一粟,皆我力也。顾欺我老弱,逐我郊野;酸风射眸,寒日吊影;瘦骨如山,老泪如雨;涎垂而不可收,足挛而不可举;皮毛俱亡,疮痍未瘥。老农之妻妒且悍,朝夕进说曰:‘牛之一身无废物也:肉可脯,皮可鞟,骨角且切磋成器。’指大儿曰:‘汝受业庖丁之门有年矣,胡不砺刃于硎以待?’迹是观之,是将不利于我,我不知死所矣!夫我有功,行将蒙祸。汝何德于狼,觊幸免乎?”言下,狼又鼓吻奋爪,以向先生,先生曰:“毋欲速!”
遥望老子杖藜而来,须眉皓然,衣冠闲雅,盖有道者也。先生且喜且愕,舍狼而前,拜跪啼泣,致辞曰:“乞丈人一言而生!”丈人问故,先生曰:“是狼为虞人所窘,求救于我,我实生之。今反欲咥我,力求不免,我又当死之。欲少延于片时,誓定是于三老。初逢老杏,强我问之,草木无知,几杀我;次逢老牸,强我问之,禽兽无知,又将杀我。今逢丈人,岂天下之未丧斯文也!敢乞一言而生。”因顿首杖下,俯伏听命。丈人闻之,欷歔再三,以杖叩狼曰:“汝误矣!夫人有恩而背之,不祥莫大焉!儒谓,受人恩而不忍背者,其为子必孝,又谓虎狼知父子。今汝背恩如是,则并父子亦无矣。”乃厉声曰:“狼速去,不然,将杖杀汝!”
狼曰:“丈人知其一,未知其二。请诉之,愿丈人垂听。初,先生救我时,束缚我足,闭我囊中,压以诗书,我鞠躬不敢息。又蔓词以说简子,其意盖将死我于囊,而独窃其利也。是安可不咥?”丈人顾先生曰:“果如是,是羿亦有罪焉。”先生不平,具状其囊狼怜惜之意。狼亦巧辩不已以求胜。丈人曰:“是皆不足以执信也。试再囊之,吾观其状,果困苦否?”狼欣然从之,伸足先生。先生复缚置囊中,肩举驴上,而狼未之知也。丈人附耳谓先生曰:“有匕首否?”先生曰:“有。”于是出匕。丈人目先生使引匕刺狼。先生曰:“不害狼乎?”丈人笑曰:“禽兽负恩如是,而犹不忍杀,子固仁者,然愚亦甚矣!从井以救人,解衣以活友,于彼计则得,其如就死地何!先生其此类乎?仁陷于愚,固君子之所不与也。”言已大笑。遂举手助先生操刃,共殪狼,弃道上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