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前 窗前的树(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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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 2020-12-18 17:57: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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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前的树

我家的窗前有一棵树。

那是一棵高大的洋槐,树冠差不多可达六层的楼顶。只有洋槐才能长得这么高。

槐树分国槐与洋槐。国槐是北京城市的市树,树叶细密,树干敦实,多用作行道树,可遮荫挡雨。北京人的四合院里也常种国槐,七月开花,淡青色的一树小花,在树冠上密密地覆一层,素雅无香。

槐树是北方的树。当我定居北京之后,我很快就留意到它了。

这一年,我们的窗前拥有了一棵洋槐,不,在楼下的空地上,是一大排。只是这一株,粗壮的树干与三层的阳台相齐,碧绿而茂密的树叶部分,恰好正对着我四楼的窗户。

我不知道它为什么叫洋槐,也许多年前由洋人从西洋引种来。洋槐和国槐的区别,在于洋槐树型高大,春天开花,花朵洁白如雪,香气浓郁,开得热热闹闹轰轰烈烈。

我喜欢洋槐。坐在我的书桌前,一树浓荫收入眼底。从春到秋,由晨至夜,任是有意的或是不经意抬头,终是满眼的赏心悦目 。

那树想必已生长了多年。我们还没搬来的时候,它就站立在这里了。或许,我还没出生的时候,它就已成为一棵树了,就因为着它的缘故,我们曾经那么希望能拥有这个单元的一扇窗,后来果真如愿。洋槐成了我们窗外的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天天与它相伴,从此享受着它给予我们的种种惊喜。

洋槐在春天,似乎比其它的树都沉稳些。杨与柳都已翠叶青青,它才爆出米粒般大的嫩芽;只星星点点的一层隐绿,悄悄然绝不喧哗。又过些日子,树上忽然就挂满了一串串葡萄似的花苞,又如一只只浅绿色的蜻蜓缀满树枝——当它张开翅膀跃跃欲飞时,薄薄的羽翼被春日温和的云朵,染织成一片耀眼的银色。那个清晨你会被一阵来自梦中的花香唤醒,那香味甘甜清雅,淡淡地撩人心脾。你寻着这香味走上阳台,身子为之一震,眼前为之一亮,顿时整个世界都因此灿烂:满满的一树雪白,花枝袅袅低垂,如瀑布倾泻四溅,扑面而来。银珠般的花瓣在清风中微微荡曳,花气熏人,人也陶醉。 有一团花枝似乎有意往我的窗口翘过来,几乎碰到了阳台的边缘,一伸手一踮脚就够到了。小心采下一串鲜嫩的槐花,一小朵一小朵地放进嘴里,如一个圣洁的吻,甜津津凉丝丝的,轻轻地咽下,心也香了。

洋槐开花的日子,是我们的槐花节。

槐花开了,才知春是真的来了。铺在桌上的稿纸,槐花一般雪白洁白。清风掀起纸页,文思如风中摇曳的槐花,轻盈灵动。

夏的洋槐,满树密集细窄的叶子一片片都长大了,郁葱葱巍巍然一棵大树,可以用“壮硕”来形容。骄阳烈焰下,树叶如华盖蔽日,送来阵阵清风,任凭怎样毒辣的阳光,都不会把它晒蔫。心里愧愧自问,人不如树的承受力。夏日常有雨,暴雨如注时,久久站在窗前看我的槐树——狂风将它的树冠和枝条刮得东歪西倒,满树的绿叶呼号,如一头发怒的雄狮。它翻滚它旋转它战栗它呻吟,曾有好几次我以为它的树枝会被风暴折断,闪电与雷鸣照亮黑暗的瞬间,我窥见它的树干却始终岿然。大雨过后,它轻轻抖落树身的水珠,一片片细碎光滑的叶子被雨水洗得发亮,沉甸甸湿漉漉,饱含着水分,显得越发地精神了。

那个时刻我便为它幽幽地滋生出一种感动。自己的心似乎也变得干净而澄明。雨后清新的湿气萦绕书桌徘徊不去,我想这书桌会不会是用洋槐树木做成的呢?否则为何它负载着沉重的思维却依然结实有力。

洋槐伴我一春一夏的绿色,秋来,窗前好似一块巨大的画板,被涂抹上了一缕缕浅黄鹅黄络黄,渐渐地,树冠变成了金黄色,就像一顶悬在空中的金色皇冠。秋风乍起,槐树叶如雨纷纷飘落,有些叶片会被吹落在阳台上,我的思路常常被树叶的沙沙声打断。我明白那是槐树的一种告别方式,它们痛痛快快利利索索地在空中挥挥手,连头也不回,既不缠绵也不凄切。它们脱离了槐树的老枝,就好比抛开了陈旧与衰老,去往另一个新生的处所。它们一日日稀疏凋零,安然地沉入泥土,把自己还原给自己,那是一个必然一种整合一次更新。它们需要休养生息,一如我需要忘却所有的陈词滥调而寻找新的开始。所以凝望这棵斑驳而残缺的树,我并不怎样地觉得感伤和悲凉——我知道它们明年还会再来。

冬天的洋槐陷入了安静的沉思状态,像一位高深莫测的哲人。光秃秃的树干如同赤裸的身体,向人们展示一种无遮无拦的坦率与骄傲。寒流来袭时,它黑色的枝条俨然如乐队指挥庄严的手臂,富有节奏地弹跳舞动,指挥着风与房屋的合奏。树叶落尽之后,树杈间露出一只褐色的鸟窝,肥硕的喜鹊啄着树枝喳喳欢叫,几只麻雀飞来飞去到我的阳台上寻食,偶尔还有乌鸦的黑影匆匆掠过,时喜时悲地营造出一派生命的气氛。雪后的槐树一身素裹银光璀璨,真不知是雪如槐花还是槐花如雪。

四季的洋槐树便如一幅幅不倦变幻的图画、镶入我窗口这巨大的画框。冬去春来,老槐衰而复荣、败而复兴,重新回来的还是原来那棵老槐;可是,我知道它已不再是原来的那棵槐树了——它的每一片树叶、每一滴桨汁,都由新的细胞、新的物质构成。它是一棵新的老树。 无论有没有人理会它,它活得孤独却活得自信活得潇洒。

年复一年,我已同我的洋槐度过了六个春秋。在我的一生中,我与槐树无言相对的时间将超过所有的人。这段漫长又真实的日子,槐树与我无声的对话,构成了一种神秘的默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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