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太太 冰心笔下的“我们太太”到底像不像林徽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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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 2020-12-16 07:4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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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笔下的“我们太太”到底像不像林徽因?

小文丨文

冰心在1933年写下《我们太太的客厅》一文影射林徽因后,被林徽因送了一坛陈醋,此事轰动文坛,流传悠久。我最初听到这个故事时,只觉得甚是好笑,倒也没有多想。前几日不知怎的突然动了心思,把这篇奇文找来,先是粗翻了翻。然后忍不住又重新看了几眼。最后,索性从头认真读了一遍。心里不禁赞叹了一句 —端的好文笔!

冰心备受争议的小说《我们太太的客厅》

暂不论冰心写作此文的动机,仅就场景与人物描写而言,称得上白描入画、栩栩如生!我们先看一段:

正对着客厅的门,是一个半圆式的廊庑,上半截满嵌着玻璃,挂着淡黄色的软纱帘子。窗外正开着深紫色的一树丁香,窗内挂着一只铜丝笼子,关着一只玲珑跳唱的金丝雀。阳光从紫云中穿着淡黄纱浪进来,清脆的鸟声在中间流啭,屋子的一切,便好似蒙在鲛觚之中的那般波动,软艳!窗下放着一个小小书桌,桌前一张转椅,桌上一大片厚玻璃,罩着一张我们太太自己画的花鸟。此外桌上就是一只大墨碗,白磁笔筒插着几管笔,旁边放着几卷白纸。

有没有一副《午后书厅春光图》扑面而来的感觉?

就好像电影的无声长镜,冰心如同最优秀的摄影师,缓缓地把太太的客厅,从远及近、再从北至南、从高到低,细腻描画一遍。

接着冰心又化身话剧导演,安排一个个人物粉墨登场。先是太太本人以及丫鬟Daisy和女儿彬彬,然后科学家陶先生、画家袁小姐、诗人、文学教授、哲学家、政治学者、来自美国的女艺术家柯露西、医生周大夫、客厅男主人 — 我们的先生,逐次亮相,在这么一个狭窄的舞台上,相继进行了一番活灵活现的表演。

其中,重要人物登场时,均有浓墨重彩的人物形象刻画。我们一个个看过来。

太太本人 ——

她身上穿的是浅绿色素绉绸的长夹衣,沿着三道一分半宽的墨绿色缎边,翡翠扣子,下面是肉色袜子,黄麂皮高跟鞋。头发从额中软软的分开,半掩着耳轮,轻轻的拢到颈后,挽着一个椎结。衣袖很短,臂光莹然。脸上是午睡乍醒的完满欣悦的神情,眼波欲滴,只是年光已在她眼圈边画上一道淡淡的黑圈,双颊褪红,庞儿不如照片上那么丰满,腰肢也不如十年前“二九年华”时的那般软款了!

对比一下疑似影射对象林徽因——

诗人 ——

这一群人都挤了进来,越众上前的是一个“白袷临风,天然瘦削”的诗人。他的头发光溜溜的两边平分着,白净的脸,高高的鼻子,薄薄的嘴唇,态度潇洒,顾盼含情,是天生的一个“女人的男子”。

诗人微俯着身,捧着我们太太指尖,轻轻的亲了一下,说:“太太,无论哪时看见你,都如同一片光明的云彩……”我们的太太微微的一笑,抽出手来,又和后面一位文学教授把握。

对比一下疑似影射对象徐志摩——

哲学家 ——

哲学家背着手,俯身细看书架上的书,抽出叔本华《妇女论》的译本来,正在翻着,诗人悄悄过去,把他肩膀猛然一拍,他才笑着合上卷,回过身来。他是一个瘦瘦高高的人,深目高额,两肩下垂,脸色微黄,不认得他的人,总以为是个烟鬼。

对比一下疑似影射对象金岳霖——

艺术家柯露西 ——

小院的门开了,走进一个人来,发光的金黄的卷发,短短的堆在耳边,颈际,深棕色的小呢帽子,一瓣西瓜皮似的歪歪的扣在发上。身上脚上是一色的浅棕色的衣裳鞋袜。左臂弯里挂着一件深棕色的春大衣,右手带着浅棕色的皮手套,拿着一只深棕色的大皮夹子。一身的春意,一脸的笑容,深蓝色眼里发出媚艳的光,左颊上有一个很深的笑涡。

对比一下疑似影射对象费慰梅——

什么,太远?看不清楚?那就再来张近影 ——

至于其他出场人物,“四十上下年纪,两道短须,春风满面”的文学教授,疑似影射1891年出生的胡适,三十年代初时任北大文学院院长。“很年轻,身材魁伟,圆圆的脸,露着笑容”的政治学者,非常吻合1900年出生、25岁便做了清华大学政治学教授的钱端升。“不是一个圆头大腹的商人,却是一个温蔼清癯的绅士”的“我们的先生”,呼应的自然是在营造学社任职,同时以“梁思成林徽因建筑事务所”名义在北京挂牌营业的梁思成。

......

小说本身的情节很简单,无非就是一干人在太太客厅里虚伪地寒暄,然后聊一些不咸不淡的事情,继而相继告辞。但期间的人物心理刻画,入木三分。只是稍嫌多了一些火气与刻意,少了几分圆熟自然。

虚荣的太太,占据这许多上流人士众星捧月的位置,对男士们的爱慕来而不拒,又欲拒还迎。

首先是从小就仰慕她的陶先生,“痴痴”的表现还算让太太满意 ——

太太笑说:“你找个地方坐下,试验作的如何了?还在提倡科学救国罢?”陶先生仍旧垴坼的含糊的答应了一声,帽子放在膝上,很端正的坐在屋角的一张圈椅里。他的心微微的跳着,在恐惧欢喜这独对的一刹那。看他依旧说不上话来,我们的太太又好笑又觉得索然,微吁了一口气,懒懒的站起。

然后是从未出场的“诗学教授”,可能也是太太的裙下之臣,因而被太太向文学教授举荐到了大学任教。结果移情别爱的事情被袁小姐披露,登时就坏了心情 ——

文学教授站着笑说:“您举荐的人哪会有错!他虽然年轻,谈锋却健,很会说笑话,学生们在他班上永远不困。不过他身体似乎不大好,我仿佛常在布告板上,看见他的告假条子。”袁小姐忽然笑说:“你们说的是小施呀?他哪里有病!我差不多每天下午看见他在公园里,同一个红衣蓬发的女子,来回的走着。

我们的太太稍微的怔了一怔,便敛容说:“其实我也不十分认得他,是去年冬天他拿了一封介绍信,同他自己的一本诗,上门求见,我看他写的还不坏,便让他在这里念了几次,以后他也很凄切的告诉我,说他是如何的潦倒。我想也许你们文学系里,容得下这么一个人,没想到……”我们的太太微微的摇一摇头,咽住不说了,站了起来,慢慢的走到窗前,指头抚着杯沿,心不在焉的向着窗外唤道:“彬彬,你进来。”

接着,开朗活泼富有魅力的柯露西登场,喧宾夺主,完全抢了太太的风头,太太不得不反击了 ——

露西忽然睁开眼睛,笑得几乎连椅子翻了过去,两手乱摇着说:

“不必念了,底下等我来念——‘跳动的是你的心’,‘星,心,轻,亲,’你又在凑韵……”这一串银铃似的笑声,把这屋里静寂的空气完全搅散了。大家都笑了,政治学者大笑着,站了起来,指着露西,说:“秩序!秩序!你这淘气鬼。”

袁小姐一个人没有笑,只看着我们的太太。太太坐起来,正要说话,诗人已笑嘻嘻的卷起诗稿,从沙发边爬到露西椅旁,拿纸卷打着露西的头,说:“你是怎么回事,尽拆我的台!”露西仍笑着用夹着纸烟的手,扶着帽子:“小心,你,我的新帽子!……”

Daisy站在门边说:“小姐,电话打通了,老姨太请您说话。”太太皱着眉头说:“叫彬彬去接,我没有工夫。”一面站起来,走到哲学家面前。哲学家坐着不动,只微笑着抬头,指着露西的背影,声音很轻,说:“女人,这不是一个完全的女人么?”我们的太太忽然很柔媚的笑了一笑,便坐在哲学家的旁边。

但露西并没有收敛。作为冰心在剧中的代言人,貌似口无遮拦的性格,有意无意间又向太太开火了 ——

小院门外有人声,一个仆人走到屋门口,Daisy连忙迎了出去,低低的说了几句话。仆人出去,Daisy又转身进来,先看着周大夫微微的笑了一笑,才对我们的太太说:“吹笛子的杨先生来了,问小姐今晚上还练习不练习昆曲。我回了他了,说不唱了,客厅里客还未散,周大夫也在这里……”文学教授笑对周大夫说:“你看你多煞风景,否则我们又有耳福了。”周大夫连忙站起,笑说:“我该走了,又是我的不是,我本来也没有说什么,我只说过与其学唱还不如学弹,到底不伤气。她的身子你们也知道……”文学教授敛了笑容,回身对我们的太太说:“为您自己打算呢,自然我们应该劝您把这些事都撇开,不过我们都是‘人’,有时太自私了,只顾到自己的眼福,耳福……”我们的太太微微的笑着,向着文学教授弯了弯腰,正要说话,露西在一边忽然笑起来,接了下去,说:“别忘了还有口福!”大家也大笑起来,又似乎觉得不好,赶紧收住,我们的太太敛了笑容,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

请注意,作者借露西说的这句“别忘了还有口福”,有恶毒之嫌。

众人一一告辞离去,露西还不忘展开胜利者的宣言 ——

露西对我们的太太笑了一笑,说:“对不起,我把你的客人都带走了,我知道你一会儿要去听戏,中间也要休息休息的。”我们的太太从眼梢瞥了露西一下,没有言语,便回过头去。

此时此刻,太太的心情已经坏到了极点。还好,哲学家知趣地以借书这个经典桥段,让太太冰凉的内心稍感慰藉 ——

哲学家从书架上又取下几本书,同《妇女论》磊在一起,挟在臂里,笑着向我们的太太说:“这几本书可否借我一读,迟日我再送来。”我们的太太笑着看了哲学家一眼说:“你先把上次借去的书送回来再说!也没见我的书都是好的,你一般的也有这些书。”哲学家笑说:“你的版本好多了,我是穷人,买不起善本,只好沾你的光。”

接着,离而复返的诗人,以熟练的表白,终于让太太破涕而笑 ——

诗人进来时,客厅里又已收拾过了,壁炉里燃上松枝。屋里没有灯,我们的太太抱膝坐在炉火微光之前,懒懒的,听见诗人进来,头也不抬。诗人也没有言语,轻轻的拉过一个垫子,便坐在太太旁边,轻轻的说:“这微光,这你,这一切,又是一首诗!”太太不答。

诗人轻轻的站了起来,走到窗前,叩着笼儿,说:“太静了,连最活泼的金丝雀也不叫了。”我们的太太这时才看了诗人一眼,歪着头说:“金丝雀现在不高兴!”

诗人笑了,走到太太椅旁坐下,抚着太太的肩,说:“美,让我今晚跟你听戏去!”我们的太太推着诗人的手,站了起来,说:“这可不能,那边还有人等我吃饭,而且——而且六国饭店也有人等你吃饭,——还有西班牙跳舞,多么曼妙的西班牙跳舞!”诗人也站了起来,挨到太太跟前说:“美,你晓得,她是约着大家,我怎好说一个人不去,当时只是含糊答应而已,我不去他们也未必会想到我。还是你带我去听戏罢,你娘那边我又不是第一次去,那些等你的人,不过是你那班表姊妹们,我也不是第一次会见。——美,你知道我只愿意永远在你的左右……”

我们的太太不言语,只用纤指托着桌上瓶中的黄寿丹,轻轻的举到脸上闻着,眉梢渐有笑意。

此时,“我们的先生”,终于出场。显然先生对诗人在家庭里的出没已经习以为常。他听说太太要和诗人一起去听戏,不仅没有阻止,反而体贴地让她自去,并且说 ——

“刚才孙经理还请我和他到六国饭店去看西班牙跳舞,我辞了他,我想着你不大舒服,我自己去也没有……”

隐忍的绅士这句还没有讲完的话,一下子打中太太内心中柔软的部位 ——

我们的太太听着,忽然看了诗人一眼,一回身便侧坐在先生的身旁,扶着先生的臂腕,幽幽的说:“我本来也不一定要去,因为娘那边已约下了人,只好去应酬一下,你既然牺牲了西班牙跳舞来陪我,我也愿意牺牲杨小楼来陪你。我也倦,我们只在家里守着炉火坐坐也好!”

我们的先生愕然了,从来未曾受过这样的温存!他受宠若惊的正要说话,我们的太太赶紧说:“你不用劝我,我一定不去了!我倦得很,只要你陪着我!”说着歪了下去,俯在先生的肩上,眼里竟然有了泪光。

诗人无奈只得告辞 ——

诗人凝神看着炉火,回头笑说:“不用晚饭了,我也吃不下。我已住惯了冷屋子,正是‘惭惯了单寒羁旅’!”他一面笑着吟哦着,往外就走。我们的太太忽然站起,要叫住诗人,诗人有我们的先生送着,已走出小院门口了。

太太心里尚怀着对诗人爽约的歉疚,但故作潇洒的诗人说是返回旅馆写信,待独自钻入了黄包车后,却 ——

深深的向天嘘了一口气,说:“走,六国饭店!”

貌似情种实则滥情的虚伪,一句话就被冰心刻画得淋漓尽致。

......

点评完《太太客厅》的艺术性,咱们转回到小说的思想性来。首先,一个绕不过去的问题是,《太太客厅》是不是影射林徽因及其家庭沙龙?

对于这个问题,跟随小文看到这里的读者,心里的答案应该早已呼之欲出。先不讲小说中几个重要角色的形象与围绕在林徽因身边的真实人物的酷似,冰心简直可以说是用笔对着照片刻下来、对着简历抄下来的。单说那时北平的知识界,无人不知“太太客厅”,就是林徽因北总布胡同的客厅。

三十年代初的时候,北平确有不少文化沙龙。冰心本人在燕京大学就有一个“星期五叙餐会”。但最知名的,经常吸引诸多文化名流同时到访与高谈阔论的所在,非梁思成家的客厅莫属,因为这个客厅的女主人是林徽因。京城文化圈里的“太太客厅”,独此一家,别无分号。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冰心弄笔,剑指徽因。这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再无疑义了。冰心文中的不少细节片段,更是贴着影射对象来写。试举一段 ——

哲学家还在看着《妇女论》,听了便合上书,微笑说:“太太,我看你也太要强了,身体本来不很好,又要什么都会,什么都做,依我说,一个女人,看看书,陪陪孩子……”我们的太太笑了起来,说:“你看的是叔本华的《妇女论》呀,又骂开女人了,女人便怎样?看看书,陪陪孩子,就算一生的事业吗?

以上一段是有出处的。一直”逐林而居“的金岳霖赠给梁林夫妇的对联:梁上君子,林下美人。金是打趣梁思成,也为了赞美梁林二人的品质,把梁的职业与林的美丽,以藏头诗的形式编在了一起。据说,梁思成听到以后很高兴,说:“我就是要做‘梁上君子’,不然我怎么才能打开一条新的研究道路,岂不是纸上谈兵了吗?“可林徽因并不领情:“什么美人不美人,好像一个女人没有什么可做似的。我还有好些事要做呢!”金岳霖叹服鼓掌。

再举个例子,小说中几次三番在太太与丫鬟Daisy、女儿彬彬之间的对话中提到了“老姨太”及其订戏院包厢的事,以及“老姨太”提及的远在长春的彬彬的外公。这是冰心在向读者强烈暗示太太的出身 —— 她是庶出!当然,此时我想很多读者已经猜到了,林徽因的生母也是其父林长民的妾,并没有什么文化。这是从小就一直藏在林徽因内心的痛,却被不避讳他人家庭隐私的冰心再次揭了出来。

后世有貌似公允者为冰心辩护,指作者写小说有原型很正常,因此认定小说是讽刺某一个人,那只是读者的感觉云云。但我们从以上对比描写来看,在《太太客厅》里,林徽因及其家庭沙龙已经远远谈不上原型这么简单了。冰心作为笔耕经年的作家,当然知道该如何把握原型与影射的区别,其实只需要把原型的核心内涵提炼出若干就好,其他情节、枝叶与细节都可以也应该虚构。

但冰心并没有这样做,小说中“像”原型的地方比比皆是。为什么?这只能说明,冰心是刻意而为,是明知不该为而为之。她就是要用诸多细节的酷似,来告诉影射对象林徽因 — 我说的就是你!告诉围绕着林徽因的朋友们 — 我说的就是你们的仰慕对象林徽因!

林徽因对《太太客厅》的自认自领,实在是迫不得已。人家就差指名道姓了,你总不能装鸵鸟吧。毕竟我们林大小姐也是个有脾气的,既不是耶稣,也不是圣人。

冰心在晚年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在与朋友的对话中专门做了澄清 — “《太太的客厅》那篇,萧乾认为写的是林徽因,其实是陆小曼,客厅里挂的全是她的照片”。冰心的话,颇有此地无银之感。《太太客厅》通篇,大概像陆小曼的地方也就是墙上挂的照片了。

......

《太太客厅》影射林徽因母庸置疑。那么问题来了,冰心为什么要影射林徽因,她的动机与目的是什么?

喜爱林徽因的读者可能大多以为是冰心自认才貌不及徽因,人缘也不及这个福州老乡,从而产生了女人固有的羡慕嫉妒恨。非要打打林徽因的脸,内心才能舒坦。

然而,冰心自己肯定不会这么认为。如果简单地用三个字来形容冰心写作此文时的心理动态,不过就是“看不惯”而已。尽管,在很多时候,“看不惯”与“嫉妒”的界限远远谈不上分明。

冰心在1931年就写过一首诗《我劝你》,颇有可观之处,全文抄录如下 ——

只有女人知道女人的心,

  虽然我晓得

  只有女人的话,你不爱听。

  我只想到上帝创造你

  曾费过一番沉吟。

  单看你那副身段,那双眼睛。

  

  还有你那水晶似的剔透的心灵。

  你莫相信诗人的话语;

  他洒下满天的花雨,

  他对你诉尽他灵魂上的飘零,

  他为你长作了天涯的羁旅。

  你是女神,他是信徒;

  你是王后,他是奚奴;

  他说:妄想是他的罪过,

  他为你甘心伏受天诛。

  你爱听这个,我知道!

  这些都投合你的爱好,

  你的骄傲。

  其实只要你自己不恼,

  这美丽的名词随他去创造。

  这些都只是剧意,诗情,

  别忘了他是个浪漫的诗人。

  不过还有一个好女人,你的丈夫……

  不说了!你又笑我对你讲圣书。

  我只愿你想象他心中闷火般的痛苦,

  一个人哪能永远胡涂!

  一个人哪能永远糊涂,

  有一天,他喊出了他的绝叫,哀呼。

  他挣出他胡涂的罗网,

  你留停在浪漫的中途。

  最软的是女人的心,

  你也莫调弄着剧意诗情!

  在诗人,这只是庄严的游戏,

  你却逗露着游戏的真诚。

  你逗露了你的真诚,

  你丢失了你的好人,

  诗人在他无穷的游戏里,

  又寻到了一双眼睛!

  嘘,侧过耳朵来,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只有永远的冷淡,

  是永远的亲密!”

  一九三一年七月三十日夜

1930年冬,林徽因因肺结核辞去在东北大学的教职,回到北京西郊香山修养。梁思成还留在沈阳。徐志摩往返在京沪之间,时常去探望林徽因。林徽因病中无聊,又重新开始写诗,与徐志摩常有应和之作。于是浮言遽起,传到了后来被沈从文称之为“教婆”的冰心耳中。

林徽因的个性,自然不会轻易被浮言左右。但冰心一听,却立即写就了这首劝诫诗,还发表在刚创刊的《北斗》上。我们在这首《我劝你》中,看到了浓厚的劝导与说教意味。在诗中,“诗人”不堪到了极点,这与后来的小说《太太客厅》里的诗人一脉承接。同样,诗中“你的丈夫/好人”被冰心洒下的同情,也延续到了小说之中。

至于诗中的“你”,这位美丽高贵、身陷婚外恋的已婚女性,由于没有听从冰心的诗的“劝告”,在两年之后就只能在小说《太太客厅》中,作为“我们的太太”,被鞭挞与讽刺了。此外,那时徐志摩尽管已经不幸罹难,却还是逃不过冰心锋利的笔,继续在小说里充当着浪荡诗人的角色。

......

终于,我们可以面对这篇文章在标题里就提出的问题 — “《太太的客厅》里的“太太”到底像不像林徽因?”

请注意,问题问的是“像不像”,而不是“是不是”。我们在前面已经无可辩驳地确认,“我们的太太”就是在影射林徽因,整篇小说就是在讽刺林徽因爱慕虚荣,借文化沙龙招蜂引蝶。在作者冰心的内心里,不是“太太”像不像林徽因的问题,“我们的太太”就是林徽因。

然而,可是,小说中这位太太,还真的不像林徽因。或者说,只是像作者心目中的林徽因,却远远不是真实的林徽因。

冰心心中的林徽因,极其自恋,虚荣、虚伪、甚至虚幻!整日沉浸在男人的恭维与讨好之中而不可自拔。而真实的林徽因呢?就在冰心写作此文对林徽因冷嘲热讽之际,正和梁思成一起在山西的荒郊僻壤一路考察古建筑,条件非常艰苦,成果也非常丰硕。这是冰心在《太太客厅》里隐喻的金丝雀的形象吗?

冰心本人大概从未参与过在梁思成林徽因家里的文化沙龙。她想象中的林徽因的客厅里,恐怕就如同《太太客厅》里所描绘的那样,金岳霖、钱端升一众人等就是围绕着林徽因闲聊,甚至隐隐地争风吃醋,然后林徽因笑吟吟地维持着男人们之间的关系。

事实上,二战时期欧洲战场唯一来自中国的战地记者萧乾,后来在《才女林徽因》中是这样描绘他1933年在“太太客厅”中吃茶时所见到的林徽因 ——

“听说徽因得了很严重的肺病,还经常得卧床休息。可她哪像个病人,穿了一身骑马装……她说起话来,别人几乎插不上嘴。徽因的健谈绝不是结了婚的妇人的那种闲言碎语,而常是有学识,有见地,犀利敏捷的批评……她从不拐弯抹角,模棱两可。这种纯学术的批评,也从来没有人记仇。我常常折服于徽因过人的艺术悟性。"

在冰心笔下,太太客厅富丽奢华,“太太”是一个天生养尊处优、耽于享受、习惯被人伺候的人。而真实世界中,林徽因却陪伴着丈夫走遍穷山恶水,只为了寻访、研究和保护古建筑,这是一个养于深闺饭来张口的娇小姐能干的事情吗?

特别是日本侵华以后,林徽因拒绝了好友费正清费慰梅夫妇去美国讲学和养病的邀请,拖着病体,带着孩子一路南下,先到昆明,再到李庄,在贫病交加、油灯的油都买不起的情况下帮助同样身体很差的梁思成,完成《中国建筑史》。李健吾抗战期间闻听林徽因虽罹患重病而不离开祖国时,激动地说:

“她是林长民的女公子,梁启超的儿媳。其后,美国聘请他们夫妇去讲学,他们拒绝了,理由是应该留在祖国吃苦。”

冰心一部《太太客厅》,不仅看错了林徽因的性格个性,也看低了林徽因的人格情操。

......

有冰心的辩护者这时又会说,《太太客厅》作为小说,来自于生活又高于生活,不是针对某一个人,本来就只是在深刻揭露与讽刺那么一群颓废虚伪的文化界人士。但问题是,当时的北平城乃至整个民国,可不是现在的中国,饱食终日、无所事事、成天听戏跳舞的人有没有?很多。但基本上以官太太、商人太太为主体。科技与文化界人士大多忙于研究创作,哪有那么多闲工夫游手好闲?

三十年代的中国文化界,正是群星璀璨、大师辈出的时代。如果这些大师整日都是围聚在太太客厅里聊天打屁,他们的学术成就从哪里来?实际上,这么多知识界精英时而汇聚在林徽因家中开沙龙,一方面是为了放松身心,更重要的是通过这种跨界的沟通讨论来开拓视野和思路。所谓三人行必有我师。更何况都是顶儿尖儿的文艺专才的所思所想,必然能够碰撞迸发出新奇有趣的灵感。

每个学人研究学问的途径和方式是不同的。有胡适、沈从文此类喜欢交流来触类旁通的大师,也有钱锺书这样喜欢闭门读书苦苦专研的学者。不能说那种一定好,那种一定不好。但喜欢苦读的人因此看不惯别人,写篇《太太客厅》或者《猫》这样的小说来讥讽别人,实在就缺乏雅量了。

《太太客厅》,不仅看低了林徽因,把整个一群中国当时最杰出的大师,胡适、梁思成、徐志摩、金岳霖、沈从文、萧乾、周培源、张奚弱、钱端升等等,全部都看低了。

从这个角度来讲,《太太客厅》作为一本小说,试图讽刺某一类人,却发现实际无有此类人等供她讽刺,实在地讲,从立意的高度就已经是失败的了。文笔再好,也只能偏于下流而已。

投稿:wenyizhiguang@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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