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勰
华亭人汪瑾,年纪五十多岁。穷愁潦倒,客居京都,布衣不第。他已经十分厌倦在外客游,时当秋风吹起,他动了思乡之情,便乘船南归。等候放闸,船停泊在武城县旧县城西边。傍晚,他正感到寂寞冷清,蓦然看见一个小僮仆,满头大汗地跑来,投上一张名帖给汪瑾说:“我家主人冯二官来谒见。”汪瑾看名帖上称“乡眷晚生冯勰”,却素不相识。心想自己既老又贫,至亲好友当面走过尚且不相认,哪里又有硬来认亲的人?他怀疑这是认错了,迟疑不肯领受。僮仆说:“你老翁不是松江姓汪的吗?”汪瑾说:“是的。”僮仆说:“那就不会有错了。”说着就跑走了。不一会,那位叫冯勰的来到,穿戴着新衣新帽,年纪大约三十岁。行礼作揖,登上船来,执礼谦让恭敬,送上四端潞紬为进见礼,他说:“我是山西人,要到扬州去访一老相识,他是上官桥的巡捡。知道仁兄要回松江,想乘搭你的便船,不知肯接受吗?”汪瑾见他朴实忠厚,便答应了。冯勰拜谢,僮仆于是把行李搬进了船舱。
晚上两人叙谈起来。汪瑾说:“仁兄是西方人,我是南方人,为何称‘乡眷’呢?”冯勰说:“我祖籍是松江,明亡清兴后,改籍为汾阳,名片称乡眷,是表示不忘本的意思。”汪瑾说:“为何不仕宦求进,而辜负这壮年的大好时光?”冯勰说:“这都是命中注定的,不可以强求。我为想入仕做官,先后行贿加起来有上万金了,终究没有成功。起初很忧郁不快,后来也就不放在心上了。我转想自己才疏学浅,一无长处、何必无才忝居官位,尸位素餐呢。假如说因贫困而去做官,那么我本来就是资财殷富之家。不管从那一方面考虑,都一无足取,所以我甘心为一布衣平民。仁兄不见那个独步江东的王文度吗?假如他真能坚守志向不出仕,那么当他二十来岁便名重天下,终身不会身败名裂,何以后来竟去当了个倒执笏板的昏官,被后人所笑呢?”汪瑾叹息说:“仁兄说得对啊!贿赂尚且做不到官,又何况像我这样没有钱去行贿的人,要想不被朝廷遗弃而有用于世,成吗?”冯勰说:“贿赂盛行而却无门可入,这倒不表示世路的艰难,而正显示我朝天运隆盛,是英才可以一用于世的时代。所以行贿对人来说并不难,受贿对人来说才是难的;行贿受贿对人来说又不难,唯有能不受贿对人来说才是难的。世道一衰,一变为请托大行,再变为贿赂大盛,贫寒的士子,遗弃不用,卑贱的奴仆,进升朝堂。清廉耿介的人黜落,贪婪残暴的人升官。还有更厉害的,臣下回路君上,像崔烈这样的人也要博取司徒的高官【他曾耗费五百万钱担任司徒】;君上贿赂臣下,像子明这样的人也同意行封禅的大典。风气习俗能够改变人,哪怕是贤人也不能免,对那些等而下之的人又能抱什么指望呢?仁兄生当盛世而却不被用,这是命。对贫困又有什么可抱怨的呢?”汪瑾十分佩服冯勰的话,满肚子牢骚顿时减消。从此以后两人朝夕相对畅谈,相处十分欢洽。
一天、船停泊在淮安,正好逢到中秋节.汪瑾打了酒邀冯勰一块赏月。酣饮之间,冯勰忽然握着酒杯叹息说:“华亭的鹤叫声,还能够再听到吗?”江瑾听了也不在意,便问:“你的朋友当巡检,料想官况也一定很清苦。你千里迢迢去访他,不会徒劳往返,空跑一趟吧?”冯勰没有回答。好久他才放下杯,凄惨地说:“十多天来,很感仁兄待我情深意厚,好几次想要竭诚相告,又恐你听了害泊,因此隐瞒不说。如今蒙你询问,实在难以再沉默。上官桥巡检姓陈,虽然是朋友,实际却是仇人。十三年前,我贩卖千捆布到苏州,路上经过荏平,与姓陈的一起住在同一个客栈。正逢上大雨,滞留在客店,姓陈的与同舍客人呼卢赌博了一天一夜,一败涂地,囊中钱财全部输光,还欠人家一百多两银无法偿还,大遭同舍客人的窘辱。我可怜他,替他如数偿还,事情才了结。我又以二十两银子赠送上路。那时姓陈的千恩万谢,说要知恩图报,哪怕粉身碎骨,也是心甘情愿的。然后,他又同我商量:‘家中尚有老父母,我难以守志乐道,要想按官家例出钱捐买一个官职,苦的是囊中无钱。恩公仗义疏财,能不能借给我五百两银子,利息任你定。假如有幸能得一官半职,绝不失信,有负恩公。’我正高兴他能仁德爱人,便慨然答应了他。当时也怪我太祖心大意,竟没有立下契券。过了五年,我又重来京城,听到他已得到扬州的官缺,还没有领到官凭,寓居在宣武门外。便连忙去拜访他,下人却说他外出,推辞不见。我再三再四去问侯,才得一见,相见时他又对我非常冷淡傲慢。”
汪瑾听到这里,不禁怒目切齿,说:“人心险恶难测竟到了如此地步吗?”冯勰说:“倒不是人心险恶难测,而是我们这种人心太老实直爽,以君子之心去对待小人,不知道‘中山狼’的教训啊。”汪瑾说:“确实如仁兄所说,真是受此辈小人的恶气也太久了。对这种人,仁兄应当讨还欠债,同他绝交算了。”冯勰说:“我也转念一想,何不就这样做呢?但是向他问起欠债,他不但不承认,反而口出恶言。我十分愤怒,同他争论起来。我所以这样,倒不是痛惜失了一笔钱,而是痛恨这人太负心,谁料到这姓陈的为人如同鬼妖,比蛇蝎还毒,竟买通了坊正,把我送交官司。因为没有契券诈证明,官府不加审察就糊乱判案,竟使我暴死他乡,不得归葬故土。我在阴间告状,已准予追偿这笔血债。幸得仁兄带我进扬州,使我得以向那姓陈的发泄我的愤恨,我一定要以厚德答谢仁兄,以后哪敢忘了结草衔环之报?”汪瑾听了,毛骨惊然,说:“那仁兄你是鬼吗?”冯勰说:“是的,你在灯下月下一验就知道了。”汪瑾验看了一下,果然见冯勰没有影子,于是非常恐惧。木然坐在席上,面色如死灰。冯舞安慰他说:“不要怕,我感激仁兄都来不及,哪里会害仁兄呢?”好久,汪瑾才神色稍定,但还是同他相处得战战兢兢,如有芒刺在背。等到达扬州,冯勰怅惘地说:“从此同你永别了。不过,我听说造宝塔一定要造到尖顶。我知道仁兄同太守是故交,希望你明天去拜访他,乘空为我一洗冤屈,不要让那负心奴才再盗取清白之名来欺骗世人。”说完,再拜告别。汪瑾也哀痛地送他,指着小僮仆问:“这个小僮仆是人是鬼呢?”冯勰说:“我自身都是鬼了,哪里还能把人来当作仆役呢?他也是我在阴间花五千钱买来的,也与仁兄同乡,是南门外卖袜商人李四的儿子。”等到冯勰走了,汪瑾才放下心。
汪瑾生性谨慎,沉默寡言,始终没有把这件事泄露于人,所以船上的人全都不知道。第二天,汪瑾去拜访太守,留下来饮酒。正饮到亲热欢洽之处,忽然有人来报说,上官桥的陈巡检在夜里得急病死了。 太守惊愕地说:“一个精神好好的人,怎么一下子就死了?”汪瑾叹息说:“冥早之中,天理昭昭,难道是虚妄的吗!”于是就向太守讲述了自己的经历,太守瞠目结舌了好久。姓陈的死后无家归葬,太守为他买了棺材衣衾,到公墓埋葬了。清点姓陈的宦囊还有一千多两银子,太守痛恨姓陈的为人不良,便把它全部赠给汪瑾,说:“我这是替冯勰报姓陈的怨,报你的德。”汪瑾起初不肯接受,后听太守说得很在理,才受下了。回家过上了小康日子。他向乡人打听有认识李四的人,原来李四是回民,果然生过一子,年纪十五岁,但在两年前生疟疾死了。问他的形貌,也同冯勰的小僮仆一模一样。只是不知道在阴间是被何人所占有而卖给冯勰的。
【原文】
冯勰
华亭汪瑾,年五十余,潦倒都门,未离席帽,颇倦游。值秋风起,鲈鲙兴思,买舟南下。候放闸,泊武城故县之西。日薄暮,方苦岑寂,蓦见一小奚奴,汗走而至,投一刺曰:“家主人冯二官奉谒。”阅名纸,称乡眷晚生冯勰,素昧平生。自分老而贫,至亲良友,交臂且不相识,那复有强来亲近者?疑其错误,璧不受,奴曰:“老翁非松江汪姓耶?”曰:“然。”曰:“然则不错也。”遂驰去。
俄而冯至,鲜衣新帽,年约三旬,揖让登舟,执礼甚谦谨,以潞癩四端为贺。自称:“山西人,将之扬州就一相识为上官桥巡检者。知兄归松江,愿附便舟,未知肯容纳否?”汪察其人朴厚,许之,冯拜谢。奴乃携襆被,委诸船舱。夜间相叙,汪曰:“兄西人,弟南人,何为称乡眷也?”冯曰:“祖贯松江,鼎革后,入籍汾阳,名纸称乡眷,不忘本也。”汪曰:“胡为不仕,负此壮年?”冯曰:“是有命焉,不可强致。行贿累万矣,终无成就。初甚抑郁,后遂释然。盖转念才如袜线,拆之无寸长。仕必尸位,如曰为贫而仕,则弟固富于资者。于彼于此,一无足取,故甘为布衣耳。兄不见江东独步之王文席乎?苟守志不出,则弱冠重名,当终身不隳,何至倒置手板,贻诮后人?”汪叹曰:“兄言是也,贿且不官,况无金行赂如弟者,欲不弃掷,得乎?”冯曰:“贿赂行而无门可入,非世路之难,正皇朝景运之隆,英才用世之秋也。故行贿非难其人,受贿之难其人也;非行贿受贿之难其人,惟不受贿之难其人也。世之衰也,一变而为请托,更变而为贿赂,寒畯之士遗于野矣,厮役之贱升于朝矣。廉介者黜,贪墨者进矣。甚之,臣赂其君,崔烈博司徒矣;君贿甚臣,子明从封禅矣。习俗移人,贤者不免,下焉者又何冀乎?兄际盛世,而不见用,命也,与贫何尤焉?”汪深佩其言,牢愁顿减。自是朝夕晤对,相得益欢。
一日,舟次淮安,置仲秋之望,汪市酒邀冯赏月。酣饮间,冯忽把盏叹曰:“华亭鹤唳,可复闻乎?”汪不以为意,因问:“贵友官巡检,官况料必清苦,数千里就之,莫徒劳往返否?”冯不应,良久乃停杯,惨然曰:“旬日来,感兄遇我厚,屡欲以诚告,恐骇听闻,用兹隐忍。今承下询,实难默然。上官桥巡检陈某,虽朋友,实仇雠也。十三年前,弟贩布千捆之苏州,路经茌平,与陈同一逆旅。会大雨,留行,陈与同舍客呼卢一日夜,一败涂地,囊橐尽倾,尚负百余金,无可措置,大为同舍客所窘辱。弟怜之,如数代偿,事乃已。复以二十金赠其行,彼时陈感荷之言,报复之意,一若粉骨縻肌,亦所甚甘者。既而与弟谋,家有老亲,无以养,志欲援例捐一杂职,苦无囊可解,公仗义者,能假五百金任权子母,苟得缺,必不相负。弟方喜其能爱人以德,慨然诺之。彼时亦太鲁莽,竟不立券。越五年,予重入都门,闻其得缺扬州,尚未领凭,侨寓宣武门外。急往访之,辞以他出,再四往候,甫得一见。而相见又甚冷淡倨傲。”汪闻至此,不禁裂眦曰:“人心叵测至此乎?”冯曰:“非人心叵测也,乃吾辈心太实,口太真,以君子待小人。未闻有中山狼之事故也?”汪曰:“然,诚如兄言。时亦受此气懑久矣。此种人,弟宜索其所负,绝交而已矣。”冯曰:“弟之转念,讵不若是哉?乃问及欠项,不特不承,且出恶言。弟愤怒时,与之争论。所以然者,不恨失财,恨其人之负心太甚也。岂意其行如鬼蜮,毒甚蜂趸,买嘱坊正,执送官司,无券可伸,官不加察,遂致瘠死他乡,首邱莫正,讼之阴府,已计追偿。幸兄携之入场,得泄愤于彼,必报德于兄,结草衔环,敢忘异日!”汪闻之,悚然曰:“然则兄其鬼耶?”冯曰:“然,试于灯前月下验之,可知矣。”汪验之无影,大惧,对席枯坐,面色如灰。冯慰之曰:“兄勿怖,感戴且无既,岂为兄害者?”
良久,汪稍定,然兢兢与处,如背有芒。及抵扬,冯悯然曰:“从此别矣。虽然,吾闻为浮图者,必合其奸。知兄与太守有旧,明日希往过之,乘间一白弟冤,无使负心奴,盗清白名,以欺世人也。”言讫,再拜辞行,汪亦恻然送之,指小奚奴谓曰:“此小奚人亦鬼耶?”冯曰:“身且为鬼,安能役人,此亦于冥中以五千钱所买者,亦兄之乡里,南门外市袜人李四之子也。”既去,汪心中始安。汪性谨默,始终未泄于人,故舟人咸不知之。 翌日,谒太守,留饮,正款洽间,忽报上官桥陈巡检,于夜间暴疾死矣。太守愕然曰:“矍铄翁那得便亡?”汪叹曰:“幽冥之理,岂其妄哉!”为述所遇于太守,太守瞠目咋舌者久之。陈死无家可归,太守为具棺衾,瘗诸义冢,计其宦囊约千金,恨其人不良,倾囊赠汪,曰:“吾为冯勰报怨,以报德也。”汪初不受,以太守理直,乃受之,归而小康。询诸乡人,有识李四者,本回民,果有一子,年十五,于二年前,病死矣。质其形貌,正与冯奴同。第不识冥中为何人所居以货之也。
兰岩曰:
负心人卒遭惨报,固无足惜。第冯生索命,托言访友,为官者,慎勿致此等打抽风人来也。《夜谭随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