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赫 金赫丨用PUA来评断爱欲,是多么贫乏而有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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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 2020-12-14 23:04: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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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爱欲的不寒而栗的阅读史

在今天,围绕爱这个词所制造的概念琳琅满目,唯独没有被讨论的对象就是爱本身。人们不认为那是重要的,或者,人们假设那是重要的,但实际对它不屑一顾。我在这里只提供几个重要作家——假如你想认识“爱欲之力量,危险和美丽”,这些作家是绕不过去的。作为2019年阅读的一些简单整理,我大体上遵循一条时间的线索,以使人能够更加清晰地理解那条脉络。

克尔凯郭尔丨情欲之爱的秘密

《诱惑者日记》

[丹麦]索伦· 克尔凯郭尔 著

京不特译

译林出版社2014年版

这本书是克尔凯郭尔《非此即彼》中的重要篇章,将它放在前面,而没有遵循时间线索,是因为它处理了关于两性之间情感控制的重大问题。而人们对一劳永逸解决这个问题,仍抱有玫瑰色的想象。此书记述了主人公约翰纳斯引诱少女考尔德丽娅并将之抛弃的全部心理过程。相比较而言,漂浮在集市中关于PUA的各种意见,就像是蹩脚的传教士根据《圣经》编辑的教义问答一样微不足道。此书的故事,所带来的那种灵魂深处胆颤心惊和扣人心弦的搏动,是激情的最终演绎。作为“那审美的”一部分,单独拎出这一章,难免有破碎大道的嫌疑。但恰如克尔凯郭尔愿意将之记录下来,把它镶嵌在人生道路的一个阶段,我猜想它也不应该仅仅是一桩罪恶。在情欲之爱的世界里,这篇文章是一个耸立于地平线上的高山,无法攀登,但构成了人的视野。读过此书,那些习惯用“PUA”、“情感控制”这些技术词汇来评价爱欲的人会发现,他们对激情所知道的东西是多么贫乏而有限。情欲之爱本身就是一个问题,一个审美问题。这一问题与人的思想之爱和信仰之爱,有一种天然的对照。试图将之纳入公共讨论,探寻所谓边界,就像用言辞而非皮鞭来驯服野兽一样徒劳。而这样做的人,换来的只能是平庸至极的东西。读此书的人,假如抱有这个目的,大概会感到失望。因为它处理的是整件事情中最耐人寻味的地方。这本书,“带着一种无法描述的、但却是神秘的、至福的、无法命名的恐惧”,藏着情欲之爱中最深刻的秘密。

托尔斯泰丨婚姻也是政治

《克莱采奏鸣曲》

[俄]列夫·托尔斯泰 著

臧仲伦译

译林出版社 2011年

《安娜卡列尼娜》

[俄]列夫·托尔斯泰 著

草婴 译

译林出版社2014年

伴随着贝多芬那首浪漫的奏鸣曲,托尔斯泰所弹奏的恐怖,曾是俄罗斯白银时期沙龙上经常谈论的主题,是曼德尔施塔姆所说的那种朦胧谈话。在现代文学中,它和斯特林堡的《父亲》构成了一种针对传统婚姻的恫吓。他们提出的观点足以使任何一个沙龙的女主人坐卧不安。本书所提出的问题,显然会冒犯很多人。在其中的一些重要篇章,托尔斯泰对丈夫想要杀死妻子的心理进行了微妙而细致的把捉,并把它用最简单的语言讲述出来。这种心理,用厌女症一词予以概括实际是一种智力懒惰。两性中男人和女人那种变异的权力关系,恰如色诺芬在《希耶罗》中探讨的僭主和平民之间的紧张不安一样,我们无法知道,哪种人最终是幸福的?婚姻也是政治,因为情势使然,对于男人和女人而言,并没有标准答案。其中关于两性的那种辩证法,以及权力如何在激情的摆布之下流动和变形,成为婚姻和女权等庞大的公共话题之下的潜流。这一潜流的深不可测,会使很多浮在表面的讨论都无足轻重。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谈论两性话题时,朋友圈里的一些文章弥漫着对男性群体的仇恨。我试图指出,作为对这种仇恨的一种回答,有一种非常古老的反击,其源流和脉络横跨书写的历史,并被类似罗伯特·沃迪这样的古典学教授隐晦地提及。它还存在于类似阿里斯托芬、托尔斯泰和亨利·詹姆斯等人的作品中。这些名字,由于其巨大的轮廓而不能被忽视。至于这种反击的力度和规模,我无意为它做辩护。更由于懒惰,我不想做更细致的梳理。在这里,我只是提供一种与众不同的视角——比如托尔斯泰。由于这些视角的存在,我们就无法忽视情欲之爱中无法消除的悖谬,就不会受到一种简单的正义激情的摆布。人作为一种复杂的食肉兽,加入仇恨的游戏是极为简单的。但假如想真正享受爱的自由,就不能被一类人对另一类人的仇恨所制导——更多的时候,爱情恰恰发生在这两类人之间——就必须有能力跨越语言编织的各种关于“主义”的幻觉和陷阱,而不成为它的俘虏。

司汤达丨PUA存在的土壤

司汤达作品:《红与黑》《爱情论》《巴马修道院》《红与白》

参加了拿破仑1812年远征的天才作家贝尔,对人类心理的把握,唯有那个知道一切的“鄂木斯克囚犯”堪与相提并论。而他理解的爱情,就像是一场拿破仑式的征服。假如用我们今天的标准来看,司汤达的主人公那种大胆又机敏的精神,不符合任何一种关于男人和女人社交界限的标准。如果放到今天的集市中,于连和法布里斯的胆大包天更是早已成为众矢之的。也就是说,在两性交往中奉行的那种高度技术化的标准,显然会消灭于连和法布里斯的世界。但奇怪的是,我们却只有在于连和法布里斯身上,才能够恢复情欲之爱的罕见兴奋。这个结果对我来说非常值得玩味。司汤达蔑视平等,这点毋庸置疑。在两性关系中寻找平等在他看来荒谬透顶。他不认为谁有资格充当这个法庭的法官。浪漫的爱欲只关心征服,“迅猛胜于小心谨慎”。但这在道德上往往会成问题,而司汤达对道德持有一种近乎毁灭性的评价,无论是他笔下父辈的犬儒主义者,还是那些浪漫派的主人公,都藏有一种对布尔乔亚社会的强烈鄙视。在此我必须承认,阅读司汤达时,经常会想起邪恶教诲师马基雅维利在戏剧《克莉齐亚》中那句著名的话——“战士死在沟渠,情人亡于绝望”。人类的欲爱和政治是一回事。这一发现使第一次知道这个真理的人莫名地恐惧和兴奋。于连投入情欲游戏,征服玛蒂尔德的行为,与今天朋友圈所痛恨的PUA男有相接近之处。假如我们没有通过作者认识于连那种高贵和骄傲的内心,我们完全可以认为他就是这样油腻的人物。这种征服的游戏近乎于“性虐”,普遍存在于今天各种形式的爱欲中,而不仅仅是PUA。在这种游戏中,最强烈的快乐似乎来自一方对另一方造成的痛苦。对此,艾伦·布鲁姆评价它时认为,爱欲的堕落,以使现代人开始怀疑基于自然的爱的可能性,而似乎只有在萨德侯爵的性虐仪式中,我们才能找到让爱欲关系中的想象自由发挥的空间,而几乎也只有在性虐中,仪式还依然保持着鲜活的生命。这也是PUA存在的土壤。简单反对它,或者痛恨它,并不能够解决背后的问题。显然,我同样也不是要为这种激情做辩护,我也不认为这一问题有简单的解决办法。寥寥几笔,无法勾起大概,这里只是提供一条理解的道路——爱欲最终是如何坠落的?通过阅读,我们将知道爱欲坠落的一条线索。在这里,我唯一坚持的是,写下于连和法布里斯的贝尔是可爱的。他的书是写给少数幸福的人。We band of brothers,we happy few.

卢梭丨爱情的神秘魔法濒临灭绝

《爱弥儿》

[法] 卢梭 著

李平沤 译

商务印书馆1978年

很多伟大的作家都告诫我们,真正的爱欲似乎只能存在于一种平等的关系中。克尔凯郭尔就曾经提出这样的问题,他在《哲学片段》中提供了一个国王和少女为了建立这种关系的努力。不平等是爱的失败,但想达成平等谈何容易——这种平等既关乎于财富、地位,更关乎智识。在情欲之爱中,由于不平等而导致的高度紧张而复杂的心理,贯穿这个问题的始终,但国王真的能放弃他的王位吗?即使放弃了,能达成真正的平等吗?这里面存在一种深刻的悲伤。要知道,在信仰的激情中,上帝之爱是通过与人类达成平等的耶稣来实现的。卢梭所在的那个世界,以及之后的世界,所有爱情的神秘魔法都濒临灭绝。对于爱的那种粗糙的科学式理解,消解掉了爱欲中最有魅力的地方。科学可以祛魅,但爱人却使人着魔。在自然和社会断裂之后,他尝试通过教育的方式克服这一问题。为了建立一种可能的平等的爱,使人的自私天性与文明社会的要求予以调和,卢梭付出了最为艰巨的努力。爱欲作为现代社会的基石如此重要,以至于关于这个问题的讨论,占据了他所有作品中最重要的位置——他试图通过人为的设计,来重整和协调人的欲求,以这种方式拯救爱情。卢梭是个分界线。他是关于现代的爱的伟大设计师。这场伟大的浪漫派运动堪称惊心动魄:人类面临着一个巨大的威胁,它的失败,以古典的眼光看,将导致人类的堕落,但它注定是失败的。在卢梭所开辟的视域之内,司汤达、福楼拜、托尔斯泰都是这条大河的支流。我们能记住玛蒂尔德捧着于连头颅那种叫人厌恶和绝望的时刻,我们也能记住不道德的安娜·卡列尼娜,并为她的死亡而神伤。但最终,当我们寻找答案和出路时,只能陷入无尽的沮丧。《爱弥儿》是其中的典范代表。他提供了一个幸福的结局。但对于最终到来的失败,卢梭自己似乎也意识到了一些。在《爱弥儿》的附录中,收录了一篇未发表的作品。这篇作品提供了另一个结局:苏菲在婚姻中背叛了爱弥儿,但最后,“她痛改前非,从而恢复了她本来的为人”。这是可能的吗?一切还能够回到那个最初时刻吗?读读《安娜·卡列尼娜》吧,读读《包法利夫人》吧。卢梭失败之后,我们似乎只能习惯塞利纳所描述的那个茫茫黑夜。这还取决于你,你还相信爱这回事吗?

莎士比亚丨人性的原貌

《特洛伊罗斯和克瑞西达》

[英]莎士比亚著

商务印书馆1995年

作为莎士比亚作品中无足轻重的一个篇章,它时常被忽略。我第一次阅读它是在广州天河的一个咖啡馆,那是一个下雨的日子,阴冷而潮湿,而当时以我浅薄的智力,自然无法把握它的万分之一。直到人事的经验和阅历使我能够消化那些强烈的激情,我才重新返回对它的阅读。克瑞西达最终背叛了她的爱人特洛伊罗斯。她曾经发下这个世界上最坚实的誓言,而这种誓言最终被证明不堪一击。“我发现了我们这一个弱点,我们的眼睛所犯的错误支配着我们的心。一时的失足把我们带到了永远错误的道路。”发现这一切的特洛伊罗斯,内心被植入强烈的冲突,他的世界的纽带断裂了,The time is out of joint,他必须用理性来抨击理性,“疯狂的理论,为自己起诉,控诉自己,却又全无实证,矛盾重重:理智造了反,却不违法理智。”即使是克瑞西达自己,似乎也无法理解这一点。莎士比亚以清晰的目光捕捉到了其中关于人的真相——人是高和低的混合体,是上帝和动物之间的绳索。莎士比亚的全部戏剧是对人性最自然的反映,在人的情欲之爱中,这一点得到了最集中的体现。他不试图像卢梭一样建立关于爱欲的坚固大厦,也不想提供那些浪漫的幻觉,而只是忠实地呈现它的原貌。这部戏剧同时处理了两条线索——英雄和情人。而这两条线索关系到的荣誉和爱,最终都破产了。英雄像个无赖,爱情充满虚伪,似乎只有尤利西斯这样的人物才能维系世界的运转。莎士比亚借助小丑的角色予以总结——“奸淫,奸淫;永远是战争和奸淫!别的什么都不时髦。”

柏拉图丨爱的阶梯

《会饮》

[古希腊]柏拉图 著

杨俊杰 译注

商务印书馆2018年

当我们谈论柏拉图式的爱欲时,实际是在谈论一种关于精神恋爱的廉价想象。这种游谈无根,相当程度上掩盖了柏拉图作品本身的魅力。假如我们要想理解柏拉图式的爱欲,就必须回到对话本身——最集中的体现是这样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在这场美轮美奂的对话中,柏拉图凭一己之力将对话高举为艺术珍品。他从入场开始就已经出手不凡,而到结尾,阿尔喀比亚德在吹笛女的簇拥下粗鲁地闯入酒席,更是神来之笔。整个宴会是在一个轻松的氛围中进行的。在这场赞美爱神的颂歌中,他们当中的每一个意见都值得重视。我们需要注意,这些戏剧情节是以怎样的技巧嵌套在一起的,而历史上第一个关于爱的伟大专家苏格拉底又是怎样步入酒席,喜剧诗人阿里斯托芬何以突然打嗝,而他与悲剧诗人阿伽通的颂歌,又如何能够互相对照。这些意见最终又构成了一个整体,恢弘而宽阔,在苏格拉底所转述的狄欧提玛的描述中得到一个完整表达。狄欧提玛尝试把全部的爱欲活动,搭建成一个逐级上升的阶梯,并以一个神话的形式讲述出来。走上这个台阶,就是爱神的居所,人类有关爱的活动都位于此——匮乏与丰盈。这就是爱欲还没有失落时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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