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味小和尚 真味|稻米,清香温润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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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 2020-12-12 08:23: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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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记:

这次的真味,终究选了一篇摘录。食物是什么?是实验室给我们的各种成分表?是我们记忆里的故事?还是我们心底深处的味道?也许很多人已经觉得吃饭也是麻烦事了,也已经听到很多合成肉类之类的新闻。这样的科技进步,会把更多的时间释放出来,但为什么我们却越来越不知道如何快乐?

研究了解食物的性味,知道它的各种知识,又如何能替代认真地感受那一把米,认真地吃那一口饭呢?

我看世界,有时并不完全看到不同,而是在陌生中发现自己最为熟悉的东西,在烂熟于心之后的幡然新意。这是对自身的一种难得的新发现,犹如哥伦布发现的那些新大陆,库克船长找到的新岛屿。

对江南人来说,日日食用的大米,在陌生环境与陌生心境里,显现出它的新面容。因此稻米的地理是故乡的,更是世界的。是地域的,更是心灵的。是体己的旧相识,更是传奇的新大陆。

稻米世界的心理范围

我带着自己的亚洲胃走到哪里,哪里就能邂逅我的米。那是在我还未出生,就通过母亲的血液养育我的优美而朴素的植物,那是在我第一次生命的婴儿时代,除了母乳第一次吮吸的液体,米温柔营养的汁液。

这个我在天涯海角都走不出此生的恩物,走不出对它的依恋,与它的邂逅,和发现,如发现自己的内在一样的惊喜。

稻米世界的血缘分布

在他乡的衬托下,稻米处处表现出它不可替代的归属性。在故乡的衬托下,稻米处处表现出它悠长斑驳的历史,它不光养育我,养育我的父母,也养育整个良渚王国广阔疆域的世世代代,养育吃大米的亚洲,以及亚洲色彩斑斓的神话、艺术和人民,它便是我的根。吃得到它,不能吃到它,它总住在身体中央的胃里,在那里散发温润与清香。

远在伦敦。

我和苏珊·艾尔德金一起走在她家附近的一条街上,在诺丁山附近,眼看着简洁时髦的餐馆渐渐出现了。我们在中英作家灵感之旅的时候,总是住在同一个火车包厢里,后来又接着在英国火车之旅,这样就成了朋友。我们走着走着,商量着去哪里喝点,她突然停下,吸着鼻子:“闻,闻!”

淡淡清甜,霭霭水汽,融融暖意,轻轻拂过鼻尖。

在黄昏时,被伦敦硬朗晚风吹得凉硬的鼻腔忽然软了下来——这是大米饭将要熟的时候散发出的气味,白色水汽从锅盖边缘一团团溢出,我都能听到,胃在身体中央发出一声温柔的叹息。

“想中国了。”

苏珊仰面向天,好像天空的什么地方,即是我们的绿皮火车曾经奔驰过的中国大地。在那里,我们每天都吃这样软和清香的大米饭。

我的鼻子和我的胃,融化在伦敦街头米饭的一缕香气里。

“我是亚洲人,米饭就是我们的母乳。”我对苏珊表白。那米饭香气尚未消散的一分钟里,家乡的一切好像一整个大洋那样将我淹没,那是我的亚洲。

那是古老河姆渡山水间的一间小博物馆,展出在江南出土的河姆渡遗存,那是七千三百年前江南祖先留下的东西,比红山文化早了三千多年。那里的灯光照亮一小撮几近黑色的稻米,七千三百年前河姆渡人种植的水稻。

讲解员是十二岁的河姆渡孩子,博物馆的小志愿者。她用绯红色的细小食指为我点出稻米壳上一条细细的筋,那是种植米的标志,野米没有这条筋。十二岁的女孩子,七千年前的稻米,童真的声音勾画出的遥远过去,心中激荡着的对古老稻米的感激与归属感;

那是江南多雾的、浅蓝色的、被唐诗歌咏过无数次的天空,覆盖在稻浪翻滚的万顷良田之上;中华平原上的稻田大多也已经非常古老,在《古诗十九首》的时代,就已经有人感叹于古墓被犁平,种上的稻子在春天郁郁葱葱的情形。

而在更为雅致并正典的《诗经》里,恋爱的男女们,失和的夫妻们,总是在环绕着绿色田野的地方歌咏他们的感情。在爱与不爱的古老纠缠里,总能看到田地里的百谷是如何成长,丰收后的田野如何令人感伤。古诗词里,那些仁慈的人会在田野的这里、那里,留下些稻穗,任凭寡妇捡拾。

在似乎遥不可及的古代,在江南和中原的平原地带,稻田总是人们生活和爱最殷实的背景,也是人们发思古之幽情最动人的场所;

那是镰仓禅寺里苍翠的竹林,和一碗汤水明亮的绿茶,以及茶汁里沉浮的一粒粒烘焙到褐色的玄米,当玄米在齿间被压碎时,那一小缕清脆的米香;

那是基督城一间中餐外卖店里一客几乎油炸般的炒饭,难以下咽的炒饭带来了我难以忘怀的恼怒,因为有人远在天涯海角糟蹋了白米的温和朴实;

那是曼谷渥热的潮湿阳光下低眉微笑的金色佛陀,佛陀面前是如花的人妖,扭动极其柔软灵活的褐色手腕跳舞,带着金指套的细长手指摆出各种姿势,像孔雀的,像蓝花的,像鸟首的,这古老的祈福舞蹈,是为了向佛陀祈求雨水。

那一年,本是世界第一大米出产国的泰国失去了世界第一的位置,因为东南亚平原的雨季没有足够的雨水。稻米的收成有种上天恩赐的命运,没有足够的水,没有足够的阳光,便没有米。所以,在东南亚各地绿油油的稻田里,或者细小的田埂上,总能看到小小的木头神龛,即使再小,神龛前也有一杯大米,一根燃香,一串鲜花,佛陀坐在各地的小神龛里,他保佑稻谷的收成,倾听稻谷在夜间成长的声响,看人们欢喜或者失望的表情;

那是一碗热乎乎的,乳白色的,上面结了一层薄薄米油的米汤,用最新鲜的大米加水,烧滚,逼出米里最营养的汤汁和米油。孩子生病了,女人腹泻了,小婴儿没有母乳喝了,它都是亚洲人最值得信任的食物,也是最后的退路,要是连米汤都不能喝了,就没办法了;

那是北极冰天雪地中央的一栋小红房子里,面向北极最古老冰川的厨房里,一小锅正渐渐柔软稠浓起来的大米粥,那是我们不远万里从上海带过去慰问留在科考站里越冬的科学家的食物。科考队的队长亲自守在那只小搪瓷锅旁边,用一枚汤勺搅动正在渐渐成形的米粥。其他人都自觉留在自己房间里,忍住不出去分享;

那是清晨时分斯里兰卡的康提古城,史诗《罗摩衍那》里描述过的城市,佛牙寺里,人们用褐色的细长手掌托着鲜花和一小碗新鲜米饭,去佛陀面前做奉献。

一小碗一小碗米饭,白色的,柔软的,还散发着袅袅暖气的,被小心地倒在佛牙前面的长桌上,小和尚将它们收拾到大锅里,中午就布施给穷人。一朵朵鲜花,放在清水里,去供奉在佛像前;

那是“这米饭的气味,就是我的亚洲”。苏珊继续用她那高高的鼻子搜索空气中逐渐稀薄下来的温暖气味,这却是我的世界。从靠近了赤道的印度洋,到靠近了北极的北冰洋,我处处总是能与米饭邂逅。

从越过赤道的南半球,到出发去南极的科考船出发的基督城港口,我还是处处能与米饭邂逅,我与稻米的邂逅是一张世界与血缘之地相连的世界地 图。

那也是韩国河东的小乡村,一棵柿子树下的小饭馆里,热气腾腾的一碗大米饭,用下部尖尖的青色碗盅盛起,堆得高高的,米饭尖上撒了一些芝麻。那亮晶晶的大米,雪白的,柔韧的,水放得恰到好处,焖得也不硬不烂,又新鲜,所以它散发的香气,让人想起刚洗干净的少年的身体,生气勃勃的。

垂危的老人,拿到这样的少年捐出的鲜血,输入死气深沉的身体,几个小时以后,就会化险为夷,直到两三天后才会渐弱。用乌木筷子挑起一小团来放进嘴里,嘴里满是米饭才能给人的那种朴实的美意,一切都还好,太阳正在升起,岩石嶙峋的半岛有青山绿水,嘴里有满口沉甸甸的米饭;

那也是我父亲和姑妈的故乡,广西。昏昏欲睡的炎热中,一个老人用满是皱纹的食指刮起木桌上遗留的一粒米饭,伸出舌头来,接住那粒米,说,“一粒米,八担水。”说的是农民得挑八担水浇灌,才得收获一粒大米。

农民要世世代代耕耘,才有好像天梯样的龙脊梯田。我在远离父亲故乡的地方度过童年时代,但在饭桌旁接受到的基础教育就是这句话——吃完饭后,你的碗里不应该有一粒米饭剩下,你的桌前不该有一粒米饭落下——珍惜大米,也要珍惜那个挑水入云只为浇田的人,和那清清的八担水,地藏菩萨的恩赐。

还有一首古诗,也是小时候吃饭桌上学的: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小时候受的教育犹如信条般地强烈,那么多年过去了,晚饭后将多余的食物清扫出去的时候,倒掉蔬菜、肉类甚至鸡汤,都不如倒掉剩饭,让我觉得不安;

那也是1992年的慕尼黑,我第一次做巴伐利亚一家人的房客,住在顶楼房间里。有一天吃晚饭,吃的是牛奶忌司大米布丁,用牛奶煮大米至如厚粥,加入忌司,加糖。我连闻都不敢闻,生怕自己吐出来。我托故回到顶楼房间里,大米布丁令人头昏目眩的气味紧追着我上楼。我打开窗子,看到二月寒冷的明月正在升起,我生命中迄今为止,遭遇到的最恐怖的大米气味从后面追杀上来,路过我的肩膀和头发,向前方浸润散布,我终于哭了起来;

那也是2006年的爱荷华,我第一次要在美国长住,独立建一个家,带着自己的孩子,而不是做home stay的旅行者。我租了一套没有家具的公寓,我带着四季衣物的大行李。经过先后二十二个小时的长途飞行,转机,种种颠簸,到了我们的家。

那里的一切都是陌生的,窗前有棵樱桃树,窗上挂着我从未见过的厚窗帘,公寓里有种煮意大利面条厚嘟嘟的面粉气,楼道里的地毯也是陌生的粗条纹。一团陌生之间,我家门口放着一只褐色的纸箱,UPS快件的贴条在上面——我的朋友从纽约寄来了只110伏电压的电饭煲,保证我能一到家,就做上一锅十全十美的亚洲米饭——一路颠簸忐忑的心就这样被安慰了,安静下来。

那也是乌布寂静的、金绿色的稻田上方飘拂着的红色塑料袋,在风中慵懒地飘拂着,令黑色的雀子不敢偷嘴。稻田在清晨散发出如少年身体般的芬芳,安静而生机蓬勃,因为它正要成熟;

那也是杭州灵隐山里,连接古老禅寺的古道上,小小修行屋里的大片19世纪的幽黯和青灯。年轻的女人死了丈夫,要独自出家去。娘家舍不得女儿吃苦,便在寺庙旁修了精舍,送女儿去静修;

那也是斯里兰卡乡下寺庙里的一把青青芭蕉扇子,当年轻的和尚遇到不能看,也不想看的事,他就用扇子轻轻挡上脸;

那也是浙东的万仞大山深处,四处鸟鸣的古老寺院里,一棵从隋朝盛开到今天的老梅树,每到春雪萧萧下,树上就开出成千上万朵花。只是生生不息,只是高洁清丽,只是孤寂安适;

那也是马六甲烈日下凉爽幽暗的餐馆里,娘惹女端出来一碗配着青咖喱鱼和红烧鸡块一起吃的白米饭,那女子微笑着,高颧骨,深眼眶,褐色皮肤,黑发,已不会说一句中文,却仍能焖软硬得当的米饭。墙上挂着她结婚大礼的照片,凤冠霞帔,坐在八抬大轿里,一统古风;

是的,即使走到天涯海角,米饭的香气也像母乳一样,永远都相跟在血液里,亘古不能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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