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戏是京剧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武戏美得惊心动魄,也美得相见恨晚。周恩旭是北京京剧院的青年武生演员,近两年逐渐活跃在戏迷的视野之中。在舞台和追光之后,在鲜花和掌声之外,他也在走着武戏演员残酷的必经之路。他为台上几个小时所付出的,或许比你能想像的,还要多。
北京七月初,室外火伞高张,临近正午的时候,人和路边的树一样,都尽量保持着静止的姿态,仿佛动一动就会被炎炎的热气灼到——除了一个年轻的武生。中午12点30分,周恩旭独自走进北京京剧院主楼四楼的练功房,瞥了一眼开得并不大的空调,把一条毛巾搭在椅子背上,然后走向台毯中央。
北京京剧院梅兰芳京剧团青年武生演员周恩旭,出生于1989年和1990年之交,大多数情况下是平易近人的,只是与人交流时有些内敛,还有些不易被察觉的孤傲。这几天北京京剧院梅兰芳京剧团的通告单上,他的名字频繁出现,档期被七月初远在非洲东部的演出占满。从去年青春版《龙凤呈祥》开始,有关他的信息经常活跃在戏曲圈人士的社交网络上,粉丝们称呼他为“总裁”。今年3月,北京京剧院举办“魅力春天”青年京剧演员擂台赛,周恩旭凭借《战马超》收获整体第四名、武戏第一名,那几天关于他这次演出的报道铺天盖地,外界充满对这位外形俊朗的武生新秀的好奇,而他除了对支持者表示感谢以外,没有对自己的优异成绩发表过半个字的感言。
我没有粉丝,他们都是我的观众
作为目前炙手可热的梨园新秀,周恩旭并不喜欢“小鲜肉”这个词,也从不认为自己应该是个“偶像”。他的戏迷们在上自发建成了一个粉丝群,把他拉进去,他认为里面的成员是朋友,偶尔会在早起练功吊腿的时候进群问候。京剧艺人往往不会把粉丝物化,也不具备将“粉丝”和“经济”联系在一起的思维方式——所以他们对支持者更愿意纯粹地感恩。
周恩旭 主演 《挑滑车》
2015年10月7日,周恩旭在长安大戏院演出《挑滑车》,谢幕时观众的掌声中夹杂着几声女生兴奋的尖叫,许多自称是他粉丝的戏迷上台献花,多得抱不住——而他曾经几次劝说戏迷不要给他买花,理由是“来看我的戏就已经很捧我了,再破费实在不好意思”,但是没用,戏迷们照样我行我素。社交网络上有许多对他的宣传,完全是粉丝们自发的,有时候他也会好奇地上去看一看,但大部分都没有关注,“我实在是太忙了,除了自己练功,每天要三班倒地排练,还有新戏要学。”有外地的戏迷为了看他的一出戏专门打飞的来北京,看完又连夜赶回去,第二天还要上班。这些对于粉丝迷妹们再正常不过的举动常常令周恩旭不知所措,他回忆到之前看到有人在朋友圈推他的演出,他的第一反应是“会不会太高调了?”
也有不少戏曲媒体看中周恩旭的出色外形和随和的性格,加上现在粉丝不少,想把他打造为京剧界的偶像,在这门古老艺术的演员身上寻找一个与现代流行文化相沟通的点。但周恩旭一直兴趣不大。他觉得“粉丝”这个称呼似乎意味着不平等,他更愿意把他们称为朋友。在六月份刚刚结束的北京京剧院青年演员对抗赛之中,周恩旭几乎参与了每一出戏的演出工作,有远在数百公里之外的粉丝千里迢迢订花送来,周恩旭郑重地表达了感谢。“有些人素未谋面,也从未交流,甚至无从了解,但是他们愿意支持,我想这并不是我的荣耀,而是我的幸运,演好每一个角色是我的职责。我只是一个演员,不是偶像,也没有粉丝,他们都是我的观众。”
拜了师,我就不再是一个人了
回望周恩旭的成长历史,发现他就是传说中的“别人家的孩子”。他背负着长辈梦想而出生,六岁学戏练功,八岁考入中国戏曲学院附属中学,但因为年龄太小,只能转去北京戏校,2007年轻松考进国戏。2011年,他参加北京京剧院招聘考试,在严肃紧张的考生们之间显得相当另类——考试要求自带鼓师,他没带,而是自己念着锣鼓经完成一出《林冲夜奔》,在他并不知道那届招考是如何严苛的情况下考到了第一名。入院之后觉得相当新鲜,也特别努力,很快等来了第一个机会:当年的12月10日,王佩瑜来北京办余派骨子老戏专场,演《琼林宴》,前面需要一出垫戏,团里看中了他,让他贴《三岔口》。
“那是我第一次演主戏,我给姥姥和妈妈买了票让她们来看,现在我还记得大致的位置。”那也是姥姥唯一一次来看他的戏。问问很多学戏的孩子的家人,大多都没现场看过孩子的戏。“我记得我那天很兴奋,晚上七点半的戏,我四点钟就到后台了,没事情做就一直走来走去,跑圆场。”
周恩旭 主演 《三岔口》
当天的演出还算圆满,于是团里又在接下来的14号安排他在长安大戏院演出。同样是《三岔口》,台下却与之前那场天差地别——相比于王佩瑜的市场号召力,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新演员对戏迷们没有丝毫诱惑力。那天演出结束后,还没红的小周同学在微博上坦诚地写道:“台下还没有后台人多呢……简直就是彩排。”
在人才济济的北京京剧院,像当时的周恩旭一样的小演员遍地都是,这次演出结束之后,他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在跑龙套。
“当时并不知道这是新演员成长的必经阶段,只是觉得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从来都被青眼有加的周恩旭觉得很沮丧,“再加上武戏的演出少,整个人充满了厌倦的气息。”
在看得见的时间里看不见未来,会使人灰心丧气,对于武戏演员来说尤甚。武戏的美是残酷的,少小学戏,一路是伤病和寂寞陪伴,要日复一日不间断地练功,在如今付出和回报十分不成正比。“当时我每天都给爸妈打电话说我不干了,但是第二天还会早起练功,不练就浑身难受。”
这种沮丧一直持续到2014年,他拜了梅兰芳京剧团的前副团长叶金援先生为师。
“师父在收我之前默默地观察了我一年,我都不知道。”周恩旭说,正因为叶先生对他的好和关怀,才让他不能松懈,“师父从不会督促我去练功,也从不对我说重话,在生活中就像我的父亲一样。正因为如此我才更要好好学好好练。相比于戏的苦和累,我更不能忍受对我好的人对我失望。”
2016年3月15日,在叶先生教授和导演下的《战马超》在长安大戏院收获巨大成功,主演周恩旭在谢幕时把师父请上台深鞠了一躬。
“我要比以前更加努力,也要更加注意,现在我的一举一动很可能影响着别人对师父的评价。拜了师,我就不再是一个人了。”
舞台是个神秘的地方
习惯了活在戏里的周恩旭在舞台下并不十分精明,也相当随意,除了能从出色的品味中显示是一个搞艺术的人以外,不太能看出他是个演员。“生活中的很多事情都是师父照顾,我自己总是忘。”他身上穿的衣服是某次出国演出时买的,一块买了一季度的衣服,“在国内时比出差时还忙,没有时间逛街。”当被问到品牌的时候,周恩旭一脸茫然,“我不太在乎那个,也不看,我觉得舒服就好。”
相比而言,舞台似乎更是他的世界,他在其中如鱼得水。“就我而言,我不想把舞台说的很神圣,但它是个很神秘的地方,有许许多多有待我去探索的东西。或许终我一生也不能发现它全部的美。”
舞台和观众可以说是一个演员的全部艺术生命,对于周恩旭来说,最开心的就是他每次出场时观众给个“碰头好”,那会让他整场演出都处于亢奋状态。然而他也非常清醒地知道,“如果观众刚看到你就鼓掌,冲的绝对不是你的艺术,而是人”,他说,“偶尔我也会有些恍惚,这些赞美,这些夸奖,这份见到你就喊好儿的支持,是我想要的吗?”
周恩旭从小就是个要强的孩子,六岁学戏,家长们在窗外站成一排看着他们,拉腿的时候老师问疼不疼,“不疼!”他大声喊给妈妈听。学到最后全班只剩他一个还在坚持。“我从小就喜欢舞台。站在二道幕后面等着开锣,你踏上舞台的那一瞬间,灯光一下子开到最亮,毯子红到发光,台下观众的注意力就在那一刻全都集中在你身上,你们一起忘记外面的世界。这种感受太好了,太好了,不做演员,你就永远都不明白这种感受。”
说到这里,他停下来思考了半分钟,“但是我不留恋,虽然美好,但我知道最好的永远应该是下一次。”
把青春与古老的艺术相融合,京剧演员在同龄人之中往往显得更传统,在去年北京电视台的一次访谈节目中,他说“以不变应万变”是他面对一切的办法,“如果让我再回到六岁那年,我还会走上这条路,而且会比现在更加珍惜。在我的生命里,很多东西日新月异,只有对舞台的痴迷,从小到大未曾变过。”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睛里闪着严峻和坚定的光芒——那是一种属于武生的光芒。
摄影:李栩/赵楠
熠之戏言 |荣瀞熠洗去浓墨重彩,脱去锦衣华服,京剧演员们是亲切和气的普通人。有些东西并不神秘,只是离得太远。所以,我想写写他们在浮躁的社会下的留守,在快速发展的时代背后的坚持。他们与你我一般年纪,他们的人生或许与舞台一样精彩。
我不生产故事,我只是真实生活的搬运工。如果你看了,受了一点感动,花了一点点钱进了一次剧场看了一出戏,则善莫大焉。
是为开栏初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