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导演侯孝贤曾经说过一句话:“不等,永远来不了好东西。”
你看要不然,他怎么能拍出《刺客聂隐娘》?
嗯,就是那部:一场梳头戏拍了1分多钟。
打戏却只有两秒。
把观众看得要睡着的,《刺客聂隐娘》。
说实话,这部片,Sir当时看,也差点睡。
但有个导演,把侯孝贤拍《聂隐娘》的整个过程,做成纪录片。
叫《刺客侯孝贤》。
看完这部纪录片,Sir觉得——
有把《聂隐娘》再看三遍的冲动。
看过侯孝贤电影的人都知道——
写实,是他最大的特点。
侯孝贤喜欢的作家是沈从文。
他觉得,沈从文的世界,以一种俯视的、自然法则一般的眼睛在看。
他很欣赏这种平静看待生死的态度。
所以在侯孝贤这里,也经常采用固定镜头。
几乎不用蒙太奇,没有特效。
尽量用一种第三者的角度,观察、表达这个世界。
法国《电影手册》的主编,让-米歇尔·付东说:
侯孝贤的电影少了些“导”,少了些“演”。更多的是静静地观察感悟,用意境表达自己的情怀。
为了这种“写实”,侯孝贤有时甚至不惜牺牲戏剧性。
拍《海上花》,本来有一些妓院里的冲突、骗局、疯狂的厮打。
可是拍完,他看了看,最后还是剪掉了。
所以看侯孝贤的电影,很多人可能会觉得太“碎”,没高潮。
可日常生活本来不就是这样。
谁没事整天找人撕逼。
而想要拍出“自然法则底下人们的活动”,也就是侯孝贤所说的“天意”。
他只有用最实在的方法——
磨。
纪录片里,侯孝贤在戛纳拿最佳导演奖时。
上台致谢,说了一句——
拍电影不是那么容易。
台下,眼眶已经开始泛红的舒淇,忍不住笑了。
只有这班人最清楚,这八年怎么走过来。
《聂隐娘》的故事,80年代以来,侯孝贤就想拍。
开拍前,先是导演自己闭关一年,研究唐代史。
虽然根据短篇小说改编,但小说只有100字,侯孝贤几乎重构了整个剧本。
到另外两个编剧,朱天文与谢海盟加入,是2009年夏天。
不久后,美术指导黄文英加入,开始绘制草图。
前后画了1000多幅。
房间内景是在台北搭的。
墙壁、陈设全按唐代历史还原。
有专门去日本定制特殊花纹的灯。
演员进去都惊呆了,大气不敢喘。
推开门到了院子里,又是在日本拍。
因为只有日本,才有保留得非常完好的唐代寺庙,庭院。
曾有日本导演想借用来拍戏,被拒绝。
说是侯孝贤来借,居然就同意了。
再推开院子的门,又到了内地——
有武当山、神农架、内蒙古红山军马场、随州银杏谷等六七个地。
也就是说——
如果你在电影里看见,一个人从房间走到院子,再出到户外。
那实际拍摄时,他其实辗转了三个地方。
黄文英说:
侯孝贤就是你做到百分之九十九完美,他也不要的。
连晚上点的蜡烛,他都一定要每丛火苗一般高。
你以为这是强迫症。
其实正是因为细节上做实了,氛围才出得来。
你看周韵演的“大老婆”田元氏。
她的头饰、服装,特别多孔雀纹案。
真不是因为她偶像是杨丽萍。
而是孔雀代表的华美超群、生动善妒等特质,呼应田元氏的美貌与人格。
有一场周韵带丫鬟走过院子的戏。
发髻又大又重,人都不能轻易低头。
四下非常安静,只听到衣服摩擦的声音。
周韵后来对这一幕念念不忘——
庄严感自己就出来了。
光磨道具布景不够——
演员也得磨。
侯孝贤选演员,主要看气质。
剧本只写3页,也不彩排。
你进入了取景器,爱咋咋演。
演员想要做什么动作,说什么话,都由他们自己琢磨。
因为侯孝贤希望,让演员能完全进入角色,人戏合一。
原本,编剧朱天文心里的聂隐娘,是个聪明敏锐,冷眼看人的女刺客。
“聂”嘛,三个耳朵。
隐娘在树上,听到声响,飞身而下,毫不留情。
但演员舒淇恐高,往下跳的时候一脸惊恐,惨叫连连。
一点也不冷酷。
想法泡汤。
侯孝贤倒很满意,觉得聂隐娘就是舒淇本人。
《聂隐娘》的原著小说,突出隐娘的神秘和传奇。
侯孝贤想表达的,却是隐娘的孤独和苦闷。
小时候被道姑带走,训练成杀手。
13年后下山回来,什么都变了——
从前教她弹琴,又把她牺牲掉的嘉诚公主已死。
父母看她,像看陌生人。
曾经的青梅竹马,她也只能在帘幕外面,远远地看。
更别说还得取他性命。
但受那么多苦,她还是忍不住要怜惜弱者。
动了恻隐之心,不忍杀害小孩的父亲
舒淇也是这样——
坚强、独立。
她从小在台中混大,什么都敢做。
受了伤也不叫疼,憋着不说。
跟周韵对打伤着了
还是剧组唯一敢在片场跟导演抬杠的明星。
人缘很好。
拍戏间隙就跟张震开玩笑——
你想怎样就怎样啊。我们哪敢跟你讲什么。你八极拳冠军。
侯孝贤早就说过,舒淇像侠客,可惜就是没什么男人敢追。
跟聂隐娘一样———
一个人,没有同类,在一条路上一直走。
找周韵演主母,也是因为侯孝贤去拜访姜文。
看见周韵缓步而出,姜文身边的人几乎都站了起来。
她有那股镇得住场子的“气”。
所以在拍张震演的主公发火,要杀周韵那场戏时。
她镇定地坐在榻上,一摆手,说出了剧本里没有的台词——
过来收拾。
顺理成章。
其他演员就没这么幸运。
演嘉信公主的许芳宜,第一次说完台词。
都不知道自己要走去哪里。
一遍没有演出侯孝贤想要的感觉,他不会生气,但会一遍一遍反复拍。
连老搭档张震,都被他折腾得够呛。
有场戏,田季安跟他的宠姬坐在榻上,谈起他跟隐娘青梅竹马的往事。
这场戏张震前前后后拍了两年。
第一次拍了1个星期,过了3个月又回来拍同一场,半年后,又回来拍了一次。
不过拍出来后,让许多人动容。
如果说在道具、演员上较劲,还是人为可控。
那跟大自然较劲,就是侯孝贤最“犟”的地方。
他很喜欢在纸上写一句话——
天地有情。
以世界为中心,将自己看作其中一部分。
开拍前先拜山
所以你看他镜头下,无论多强大的人,在自然面前也显得渺小。
他拒绝任何人为手段,用最笨的办法——
等。
拒绝用电风扇吹,一定要自然风。
所以剧组经常要停下拍摄。
等风来。
风来,大家都乐得跳了起来
等悬崖下的白雾,缓缓飘到演员脚边。
等夕阳刚好斜射在走廊,才开始拍一个很短的镜头。
阮经天等了大半天,就拍了几分钟。
演聂田氏的咏梅,跟剧组在野外拍戏。
她突然发现,原本说话声音很小的自己——
声音怎么变那么大。
原来是因为身边的人,都在忙布景,闷头工作,没人说话。
氛围,就是这样一点点形成。
舒淇曾说,剧组里的人跟侯孝贤拍戏久了之后,都学会了看星,看树,对环境变得特别敏感。
就这样,侯孝贤总是把功夫下在很多观众看不见的地方。
《聂隐娘》场景不算多,但每转一次场,就会让人惊叹一次。
花七八年拍一部片,侯孝贤身上的压力不小。
但演员谢欣颖却说:
你明明看到他很焦虑,你明明看到他把帽子拿下来抓自己的头,你明明看到他的眉头深锁着。
但是当你叫他的时候,他永远都是回头,一脸慈祥的笑容看着你。
他求好心切,但同时,又能让团队里的每个人,幸福感爆棚。
在纪录片,你会看到,片场外的侯孝贤,像个木讷的父亲。
他会在拍完片的晚上,去超市买水果,扛一箱回来。
一个个敲门,也不多说。
伸手把两个橘子递给人家,转身就走。
还喜欢带大家去唱卡拉OK。
唱完歌,总是送完所有人回家,他才走。
天生要罩着大家,让所有跟着他的人放心。
剪辑师对侯孝贤的一个细节,印象很深——
工作人员抓了一堆土拨鼠,打算晚上烤来吃。
侯孝贤就花了10块钱,买下来放生。
她说:
原来一个人不只是文艺上才华那么高,连人品都可以那么好。
既识乾坤大,当怜草木青。
侯孝贤身上,有对弱者的仁爱,有对自己信念温柔的坚守。
他说舒淇像“聂隐娘”。
Sir觉得,他自己更像。
年轻时,他跟台湾新浪潮的小伙伴一起拍电影——
吴念真、杨德昌、陈国富、詹宏志。
现在,杨德昌去世了。
陈国富来了内地当商业大片的“金牌监制”。
吴念真、詹宏志也早就不写剧本了。
就剩侯孝贤一个。
吴念真曾说,以创作者为主的电影时代已经过去了。
可侯孝贤说:
现在没有人会这样拍电影,而我只会这样拍。
所以你看,《刺客聂隐娘》里说的:一个人,没有同类。
可不就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