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宏道:看云诸态冷,吊古百愁生
学文学史的都知道有个名词叫“公安派”,这是明后期出现的一个文学流派,以湖北公安袁氏兄弟为代表,主张“独抒性灵,不拘格套”的创作手法,为“性灵说”之先声,其中成就最高的即为袁宏道。
很多人是将“性灵说”归于公安派,其实这是很不妥的,“性灵说”是清代袁枚明确的诗论主张。
要说来源就深沉了,可以上溯到南朝刘勰的《文心雕龙》,只能说袁宏道等人推崇诗文“情真而语直”,即真实直率地表达感情,提倡自然清新、平易流畅之美,反对雕章琢句、堆砌典故,反对以学问为诗,这只能认为这是“真性灵”的体现,也算是对古来已久的一种文学形式的具体表现罢了。
说起这“公安派”也真是让人感叹,一门三兄弟,个个了得,他们文风相近,都成绩斐然,且在为官之余,独立成派,这在中国文学史上是绝无仅有的。这不但是文学史上的佳话,更是一个奇迹。
袁宏道,字中郎,号石公,明代文学家,湖北公安人,进士出身,历任吴县知县、礼部主事、稽勋郎中及国子博士等职,后辞官回家,游历山水,辞世时年仅43岁。
我对袁宏道了解并不多,但有两篇小品文记忆犹深,一是《满井游记》,再一便是《西湖游记》了,及后来找出他的诗文浏览了一番,还是觉得诸如《游天目山》一类的游记耐看,对其他则并无太多的感觉,加上他很多的作品加入了“禅”一类的东东,便看不下去了。
袁宏道出生在一个富裕的官宦家庭,勉强算是官二代出身,从小极喜读书,很早便以舞文弄墨为事,20岁时乡试中举,但在次年会试中未能得志,于是回乡跟着著名思想家李贽学习,随后二次赶考得中进士,三年后被授吴县县令。
袁宏道真是个有能力又爱民的好官,在当这县令不到两年的时光中,能做到“一县大治”,他处理事务是游刃有余,所办之事深得县民拥戴,一时“吴民大悦”,被当时考核官员业绩的吏部尚书称赞为“二百年来无此令矣”。
可是,虽然他勤政亲民,励精图治,政绩斐然,上峰赏识,县民爱戴,可却不觉以为乐,反而感到苦不堪言,“自领吴令来,如披千重铁甲,不知县官之束缚人,何以如此。”
要当好这父母官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袁宏道自述首:“我当这个县令,备极丑态,不可名状。遇领导则奴,候过客则妓,治钱谷则成了守门匠,为百姓办事时则成了老保姆。一日之间,百暖百寒,乍阴乍阳,人间恶趣,我是一身尝尽矣。苦哉,苦哉。”
袁宏道的话形象地道出了一个县令日常公务之繁重,因为他办事认真负责,一心为民,但他性情孤傲清高,喜欢的是湖光山色、清茶品读、写诗作文。对于官场上的阿谀逢迎、接来送往、跪迎上官、点头哈腰自然是苦不堪言。
男儿生世间,行乐苦不早。
如何囚一官,万里枯怀抱。
这是他所作的一首《为官苦》的小诗,他对人人羡慕的为官叫苦不迭,欲将自己从囚笼中解放,于是,他便多次打辞职报告,不当这官了,一次不行再打,一直打了七次报告还是不准,最后是借着庶祖母詹姑病危之由,终于辞官成功。
其实这根本算不上一个辞官的理由嘛,庶祖母是啥,祖父的小妾,在大家庭中的地位是很低的,可能是上峰也觉得这袁宏道是去意已决,留人也留不住心了,干脆就遂了他的心愿罢了。
拟将心事寄乌藤,料得前身是老僧;
病里望归如望赦,客中闻去似闻升;
尊前浊酒憨憨醉,饱后青山慢慢登;
南北宗乘参取尽,庞家别有一枝灯。
这首诗名为《得罢官报》,别人罢官是愁绪满满,而这袁宏道收到罢官令时,却是大喜过望,立即赋诗一首,从诗意我们也可以看出,其中流露出浓浓礼佛参禅之心。
据史料记载,“吴民闻其去,骇叫狂走,凡有神佛处皆悬幡点灯建醮,乞减吴民百万人之算,为詹姑延十年寿。以留仁明父母。其得人心如此”。
从民众的表现来看,是真心想留住这袁县令,以至于为那庶祖母祈寿,但留是留不住的,对于一个视做官“直是烦苦无聊,觉乌纱可厌恶之甚。”的人来说,这些都是些无用功,不过从百姓此举可以看出,这袁宏道在地方是深受民众爱戴的好官。
辞官后的他一身轻松,他抛弃功名,尊重内心的选择,不以光宗耀祖,封妻荫子为人生夙愿,如他这般的人古今罕见。
卸去官职后,袁宏道便遍游江南,曾同《牡丹亭》作者汤显祖等人一起游历,从此,官场上少了个勤奋的县令,而文学史上多了一位“大佬”。
他徜徉在湖光山色之间,在此期间他写下了许多著名的游记诗篇,比如《虎丘记》《初至西湖记》,皆是上等佳作,表现出袁宏道的闲情雅致以及对山水的热爱。
西湖最盛,为春为月。一日之盛,为朝烟,为夕岚。今岁春雪甚盛,梅花为寒所勒,与杏桃相次开发,尤为奇观。
石篑数为余言:傅金吾园中梅,张功甫玉照堂故物也,急往观之。余时为桃花所恋,竟不忍去。湖上由断桥至苏堤一带,绿烟红雾,弥漫二十余里。歌吹为风,粉汗为雨,罗纨之盛,多于堤畔之草,艳冶极矣。
然杭人游湖,止午未申三时;其实湖光染翠之工,山岚设色之妙,皆在朝日始出,夕春未下,始极其浓媚。月景尤不可言,花态柳情,山容水意,别是一种趣味。此乐留与山僧游客受用,安可为俗士道哉。
这篇《西湖》是袁宏道的名作,他描写了湖光山色中的西湖,从初春的梅桃杏争妍开始,如蒙太奇般地摇到朝烟、夕岚、月下的独特美景,用简洁轻快的笔墨加以描写,写出西湖别是一种趣味的风致。
月光如水,从柳梢倾泻而下。花容恬静,几许安然弥漫而开。一片墨黑里,瞧不出山水的分界。却在耳畔边,静静地聆听见微风轻挑的涟漪,花拂柳情,稻香千顷,青草池塘听的处处蛙鸣汩汩轻音,烦愁消散,山容水意,蜻蜓点蕊,榆荫树下听得潺潺泉水声声蝉唱,忧倦皆除。
文虽短小,却情意浓浓,充分体现了袁宏道“独抒性灵,不拘格套”的美学思想核心,世人皆崇梅贬桃,然他却宁愿舍弃赏梅机会,而"为桃花所恋",与传统士大夫的审美情趣相悖,这都是他"独抒性灵"之处,显示出独特的个性和审美观。
在他30岁时,接到哥哥袁宗道的来信前往京城,袁宏道对于自己的这位兄长一直都颇为尊敬,于是他放弃了继续游山玩水,来到了京城。
作为进士出身之人,他被授予了顺天府教授的职位;迁国子监助教,这两个官职还算是比较符合袁宏道胃口的,毕竟跟教书育人有关,自己也可以增长知识,正是在这北京的时间里,他写下了最为脍炙人口的小品文《满井游记》。
燕地寒,花朝节后,余寒犹厉。冻风时作,作则飞沙走砾。局促一室之内,欲出不得。每冒风驰行,未百步辄返。
廿二日天稍和,偕数友出东直,至满井。高柳夹堤,土膏微润,一望空阔,若脱笼之鹄。于时冰皮始解,波色乍明,鳞浪层层,清澈见底,晶晶然如镜之新开而冷光之乍出于匣也。山峦为晴雪所洗,娟然如拭,鲜妍明媚,如倩女之靧面而髻鬟之始掠也。柳条将舒未舒,柔梢披风,麦田浅鬣寸许。游人虽未盛,泉而茗者,罍而歌者,红装而蹇者,亦时时有。风力虽尚劲,然徒步则汗出浃背。凡曝沙之鸟,呷浪之鳞,悠然自得,毛羽鳞鬣之间皆有喜气。始知郊田之外未始无春,而城居者未之知也。
夫不能以游堕事而潇然于山石草木之间者,惟此官也。而此地适与余近,余之游将自此始,恶能无纪?己亥之二月也。
这篇游记描写北国早春气象,既能传达出山川景物之神,又处处洋溢着作者悠然神往的情感。作者从城居不见春叙起,接着写郊外探春,并逐层写出郊原早春景色的诱人。
文中道出了袁宏道的苦乐观,表现了他厌弃喧嚣尘俗的城市生活,寄意于山川草木的潇洒情怀,虽然通篇写景,却处处都渗透着他洒脱而悠然的感情,使文字具有一种清新恬静的田园气息。
虽然在国子监教授,他也还是不满意京城的环境,对官员间的狗苟蝇营很是看不惯,于是,来京不及一年便又卸职而去,回到了故乡湖北公安,整日潜心修学。
两年之后,袁宏道受人邀请再度入朝为官,成为吏部主事,不久后转任为考功员外郎,赴秦中前去典试,即主持陕西乡试,并乘兴游嵩山和华山等地,写下笔墨浑厚蕴藉的游记与诗歌,“极一唱三叹之致”。
并干完此事后,袁宏道再度请假,重新回到家乡,谁道天不假年,突然重病缠身,不久遽然病逝。
袁宏道的一生其实是很纠结的,并不是现在世人评价他有多么地清高;他不愿为官,却数次为官,感觉总如同唐之孟浩然一般,人生总是在这隐仕间蹉跎,经常是浩叹孤寂愁闷与落落寡欢,他又醉心于禅宗,期以从中寻求精神寄托,以禅诠儒,但似乎又总不得其正果。
他著作等身,但最为人称道的还是他写的数十篇小品文游记,而他的大部分作品并未被人识得和认可,倒是他32岁在北京时写有一篇《瓶史》,实为中国插花史上的开山之作,也是日本花道理论之滥殇。
袁宏道对中国文学史最大的贡献,是在于他扭转了“必秦汉,诗必盛唐”的复古主张,强调文学要随时代而变化,反对前、后七子的拟古倾向。
后世钱谦益,也就是著名秦淮八艳柳如是的老公,在评论袁宏道的影响时,称他推动文风的转变,使诗文创作出现生机,“其功伟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