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基于70余年的《人民日报》语料，本文考察了100多组现代汉语同义词的动态竞争关系，分析归纳了竞争规律及其影响因素。研究发现，绝大部分同义词会并存，但有主辅之分。哪个词在竞争中取胜取决于经济原则，词义透明、表义明晰、符合汉语词韵律模式的词竞争力更强。竞争受多种因素影响，其中词义透明度和词长影响最大。词义透明度主要由构词语素的示意度、流行度和词的规则性决定。
关 键 词：同义词/新词语/竞争规律/词义透明度/经济原则
作者简介：宋作艳，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汉语词汇语义与句法语义。
基金项目：本研究得到北京市社会科学基金项目“汉语新词语的存现与隐退研究”、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和国家留学基金资助。
同义词分布上有替换关系，形成竞争，可能造成词语淘汰，还会影响词义发展。相关研究集中在古代汉语同义词的更替上，使用的语料时间跨度至少几百年，不具有连续性，也不同质，很难从微观层面观察竞争的动态过程。随着汉语词的双音化和三音化，同义词的竞争规律及其影响因素也会有所变化。因此，对现代汉语同义词的竞争关系进行动态考察是非常必要的。以往研究多关注同义词在不同地区或社区的竞争，对普通话中的动态竞争关系鲜有涉及。刘晓梅考察了几组同义词的竞争，这是很好的尝试，只是基于个案分析的结论难免有失偏颇。鉴于此，我们搜集了122组同义词，利用《人民日报》70余年的连续语料，考察它们的历时动态竞争关系，分析总结了竞争规律及其影响因素。
一、同义词的选取、处理与分类
本文考察的同义词主要选自新词语词典。每组同义词中至少有一个是1949年后产生的新词语，这样可以看到竞争的起点。包括新词语跟原有词语构成的同义词，也包括不同新词语构成的同义词。
我们先自编程序搜索这些同义词在《人民日报》中历年的出现频次，然后核查原文修正词频，因为分词、同形、多义词等会造成统计错误。之后筛选同义词，最后观察每组同义词的动态竞争关系并进行统计分析。本研究旨在考察同义词的竞争关系，因此主要依据可替换性来筛选，有些词意义差别太大，可替换性不强，不予考虑，如“旁听—蹭课、写字楼—办公楼”。有些词口语性或网络性太强，或方言色彩太浓，在《人民日报》中未出现或只是偶见，也剔除在外，如“海待—海带、潮女—型女”。最终我们筛选出122组同义词，其中名词106组，动词16组，涉及289个词。除了双音节、三音节词，还包括相关的多音节词语。因为着眼于替换和竞争，筛选出的同义词基本上都是同实异名的，不少是等义词。主要有如下五类：
1）对同一事物或现象的不同命名造成的同义词，这一类最多，常见的是同义语素替换。如：计算机—微机—电脑、超声波—超音波、电磁炉—电磁灶、地球村—世界村、快递—速递、双规—两规。
2）简缩造成的同义词。如：磁浮—磁悬浮、短信—短信息、峰会—高峰会议。同一词语的不同简称也构成同义关系，如：邮编—邮码、森警—林警、贺年卡—贺年片。
3）方言词造成的同义词。如：买单—结账、爆棚—爆满、电饭煲—电饭锅、塞车—堵车。
4）对外语词的不同翻译造成的同义词。如：互联网—因特网—交互网、镭射—激光、黑客—骇客、上传—上载。
5）字母词与汉字词构成的同义词。如：EMS—邮政特快专递、GPS—全球定位系统。
二、同义词的竞争状态
除了“微博”出现在2009年，本文考察的词都出现在2006年之前，也就是说，同义词的竞争关系至少存在了10年，大部分都竞争了几十年。从2007～2016年10年间①的情况看，同义词竞争有优胜劣汰、势均力敌和优劣共存三种状态，后两种可能不是最终竞争结果。如表1所示，优劣共存的同义词最多，有77组，占比63%。有些涉及优胜劣汰的同义词群含3个以上的词，有的词之间也是优劣共存关系。289个词，竞争淘汰了37个，接近13%。
。人造物都是为了使用而造的，功能命名优于其他命名方式。表功能的“电脑、计算机”一直比描述尺寸的“微机”常用。“电脑”比“计算机”更形象，更能凸显智能性和多功能性，因此后来者居上，成为通用语词，“计算机”偏用于正式场合和专业领域。“牛仔布”“劳动布”取代“坚固呢”，“笔记本电脑”优于“手提电脑”，“出租车”优于“计程车”，都是因为构词成分提示了功能。与“传呼机”“保温车”相比，“寻呼机”“冷藏车”更能准确揭示事物的功能，在竞争中占据优势。“地滚”是bowling的意译，“保龄”是音译，“保龄球”取代“地滚球”，原因之一是词面显示了保龄保健的作用。
事物特征变化会导致词语概念义变化、词义透明度变化，进而导致同义词竞争力变化，越能反映事物新特点的词越有竞争力。早期的燃气灶是台式的，常置于灶台之上，可以像炉子一样独立使用，所以既叫“燃气灶”，也叫“燃气炉”。后来的燃气灶大都是嵌入式，与灶台一体，称之为“燃气灶”更恰当。而“电磁炉、微波炉”都是独立的，更像炉子，“电磁灶”很少用，“微波灶”已淘汰。“养老院”，20世纪50年代被后起的“敬老院”超越，敬老院是为老年人提供养老服务的非营利性组织，凸显“敬老”。随着老龄化的到来，养老问题日渐凸显，出现了大量以营利为目的的养老院，“养老”更能凸显这一机构的功能和特点，“养老院”近些年已占上风。“劳动布”后来主要用来做牛仔裤，“牛仔布”因此占据绝对优势。“取暖费”取代“烤火费”是因为取暖形式多样化了，不再只是用木炭或煤烤火。手机形体变小，盈手可握，叫“手机”自然比“大哥大”合适。避孕套可用于防止艾滋病传播，所以又叫“安全套”；“安全”能间接表达“避孕”的意思，“安全套”意思更宽泛，因此更常用。有些变化反映了人们认识的变化。“残疾人”强调残而不废，迅速取代了“残废人”。“残障人”强调只是遇到了障碍，而不是疾病，又与“残疾人”形成新的竞争，不过尚处于劣势。“的确凉”被“的确良”取代是因为人们发现这种布料并不凉快。“瘦身”强调通过“减肥”使身材匀称，代表健康新理念。
词义透明度还要考虑词的附加义，构词语素越符合概念的语体色彩，感情色彩竞争力越强。“快递”是日常概念，可以单说的“快”偏口语，比“速”更合适。“方便”比“速食”口语化，更符合方便面作为日常食物的特点。“黄”比“荤”更符合黄段子的口语色彩，“笑”也比“谐”更符合“笑星”所指概念的通俗性。“搭售”很快取代了“搭卖”，是因为这个概念偏书面，常用于法规文件，“售”更符合这种书面色彩。“垃圾棉”只显示了无价值、不卫生的客观特点，“黑心棉”还能显示这一概念的贬义色彩。按理“买单”词义更透明，应该占优势，1993～2003年确实如此，但之后“埋单”几乎每年都略多于“买单”。仔细观察后发现，在“餐后结账付款”这个意思上，确实多用“买单”。此外，“埋单”“买单”还发展出了“为某事承担责任、后果”的意思，常常出现在消极语境中，“埋”的广泛使用也许与这种消极义有关。如：
你再去看病，或买车票、住酒店、申请贷款时，你就要为失信行为埋单了。
2.语素越流行词义越透明
构词语素越流行，意思就越为人们熟知，词义就越透明。“热货”指“受人欢迎而畅销的货物”，也叫“热门货”，1978年以前一直都是“热货”占优势。之后，“热门货”突然大量出现，“热货”很快退出，1986年之后在《人民日报》中一次也没出现过。统计分析显示，“热门货”的流行伴随“热门”的大量使用，“热门X”成为非常能产的词语模式，如“热门书、热门话题、热门专业、热门新闻”。“热门货”是旧义赋新形，“新瓶装旧酒”。与“热”相比，“热门”义项单一，又因高频使用，在大众心目中更凸显，“热门货”自然更容易从词面获得词义，也满足了人们的求新心理。“工作餐”取代“工作饭”，一次性饭盒多称“餐盒”，原因之一是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餐”的使用频次迅速走高，成为热门语素，甚至超越了“饭”。不仅新出现的词倾向于用“餐”，原有的“餐馆、餐桌、餐厅”也在竞争中分别超越“饭馆、饭桌、饭厅”。“饭”只坚守在“年夜饭”“散伙饭”“盒饭”这些比较传统或口语化的概念中。“超级市场”“牛仔布”“电饭煲”的胜出分别与“超级”“牛仔”“褒”的流行有关。
3.词越符合词法规则词义越透明
词法使词规则化，具有可分析性和模式义，词义更透明，还有助于新词语稳固地位。因此，符合词法规则的词语更有竞争力。一方面，属于强势词法模式的词更有竞争力。“游园会”取代“园游会”是因为汉语中这类词的修饰成分通常是动宾结构，如“榨汁机、切菜刀”。有些词法模式围绕一个语素批量生产新词语，形成词语模。“部落格”不敌“博客”，很大原因是“X客”是非常能产、活跃的词语模。“IC卡”比“智能卡”常用与词语模“字母+卡”能产有关，如“ID卡、IP卡”。“搭售”胜出原因之一是“X售”很能产，如“抛售、出售、销售、预售、代售、函售”。“工作餐”取代“工作饭”，很大原因是“X餐”已成为强势词语模。“生日餐、欢迎餐、欢送餐、学生餐、会议餐”都很少说相应的“X饭”形式，“快餐”“西餐”和“中餐”甚至没有对应的“快饭”“西饭”和“中饭”。“荧光灯”开始占上风，也与“荧光X”的形成有关，如“荧光笔、荧光棒”。“的士”竞争不过“出租车”，原因之一是“X车”是汉语中的强势词语模。
另一方面，符合强势简缩规则的词语更有竞争力。简缩通常选择词语的首音节，比如“世界贸易—世贸”“社会保险—社保”。有两种简缩形式时，符合这一简缩规则的词更强势。“邮政编码”的简称原是“邮码”，按理“码”更能代表“编码”的意思，却被“邮编”取代。“铁警、武警、交警、乘警、军警”等分别选择“铁路警察、武装警察、交通警察、乘务警察、军事警察”的词首音节简缩而成，规则性很强，“森林警察”的简称“林警”被“森警”取代就不难理解了。“房贴”正被“房补”取代，2011年后未见一例，“车补、饭补、餐补”压根儿没有对应的“X贴”形式。“贺年卡”比“贺年片”常用也是因为符合首音节简缩规则，况且“X卡”还是能产词语模。
表义明晰度：表义越明晰越有竞争力
表义明晰度反映的是词形与词义之间的对应关系是否明确单一。与单义词相比，多义词涉及词义选择，表义不够明晰，竞争力受损。“买单”竞争不过“埋单”，与“埋单”的多义性有一定关系，“埋单”还可以指“金融市场作为买入凭证的单据”。“速递”不敌“快递”，原因之一是还有“用速递的方式递送”的意思。“游资”不敌“热钱”，原因之一是还指“从生产过程中游离出来的、没有用于扩大再生产的资金”。“强暴”不敌“强奸”，原因之一是还有“强横凶暴”“强暴的势力”两个意思。除了是“笔记本电脑”的简称，“笔记本”还可以指“用来做笔记的本子”，而且这个义项很常用，容易造成混淆，因此只有在上下文明确的情况下才使用。“医保”占优势，而“社保”却没有，原因之一是“社保”有歧义，既指“社会保险”，也指“社会保障”。同样，“房补”可能是“住房补贴、购房补贴、租房补贴、建房补贴”，词义不明确。“地滚球”不敌“保龄球”，原因之一是还指足球、垒球等比赛中的一种战术。同形词也会造成表义不明晰，“藏家”少于“收藏家”，原因之一是容易与指藏族的“藏家”混淆。
词长：符合韵律模式的词更有竞争力
较短的词不仅发音省力、便于记忆，而且组合能力更强，可以构成更多短语，故竞争力更强，因此，简缩形式更占优势。例如：
不过，词长并非越短越好，而是要符合现代汉语词的韵律模式，通常是双音节词和2+1式定中三音节词。原型一般不会被取代，因为意义更透明，可以作为全称用于正式文件，如“医疗保险”“世界贸易组织”。“洗脑筋”被“洗脑”取代是因为1+2式动宾结构属于韵律短语。“方便面条”被取代是因为“方便面”作为日常用词不需要正式的全称。
语言的经济性原则一方面要求形式简洁，另一方面又要求词义透明、明晰，两方面有时是矛盾的，不一定能兼顾：词义的透明度和明晰度可能会随词长的缩短降低，造成理解困难。形式和意义的经济性需要平衡兼顾，不能兼顾的话一般意义原则优先。达意更重要，不能因形害义，有些简缩形式不占优势就是因为词义透明度和表义明晰性受到影响。对词义透明度的要求与概念的使用频率有关，一般而言，概念使用频率高，对词义透明度的要求就低。反之，概念使用频率低，不为人们熟知，再用简称就难上加难，对词义透明度的要求就高。因此，原型通常在为人们熟知之后才会简缩，同义词总体使用频次越高，越倾向于用简缩形式，总体使用频次越低，越倾向于用非简缩形式。“世贸组织”比“世界贸易组织”更常用，而“世界卫生组织”比“世卫组织”更常用，就是因为前一组同义词的总出现频次远远高于后一组。下面的同义词总体出现频次相对低，大都在2000次以下，简缩形式不占优势：
总频次达到多少简称占优势很难找到一个临界值，专名需要更高的频次，因为一般用在正式文本中，词义透明、准确更重要。“个人所得税一个税”的总频次已有7040，“个税”依然处于劣势，而“比萨—比萨饼”的总频次不到200，“比萨”已占优势。简称不敌原型，还有一个原因是容易造成多义词或同形词，影响表义明确性，如“笔记本、房补、社保、藏家”。
有些多音节意译词太长，很难记忆，词义也不一定透明，而相关概念在生活中又很常用，选择简短的字母词反而更经济。如：
这些字母词很不透明，但韵律上等同于三音节词，通过高频使用，人们直接建立音义间的联系，而不去追究每个字母代表的意思。HSK和WSK不占优势是因为相关概念不常用，WTO、WHO不占优势则是因为相关概念通常用于书面文本，对应的汉字词更透明更正式。
此外，词语模的韵律模式也会影响简缩形式的竞争力，“收藏家”多于“藏家”的原因之一是“双音节+家”是强势词语模，如“科学家、钢琴家、歌唱家”。“副食品”比“副食”常用原因之一是“副+双音节”是能产的构词模式，如“副标题、副热带、副神经、副教授、副邮箱、副作用”都收入了词典，“副产品”“副教授”“副标题”也比对应的“副品”“副教”“副题”常用。再者，概念的使用环境也会影响是否倾向选用简缩形式。“艾滋”之所以不常用，可能是因为日常生活中人们倾向于避而不谈，书面文本中则选择词义更透明的“艾滋病”。而“比萨”和“桑拿”指日常事物，口语中常用，故多于“比萨饼”和“桑拿浴”。
其他影响因素
借形赋义是汉语新词语产生的重要方式之一，是“旧瓶装新酒”，用熟悉的旧词表达新义是更经济的方式。“上载”是upload的仿译词，与“下载”相对，但却不敌“上传”。一方面，“上传”指“将数据、信息等从某台计算机上传递到互联网、其他计算机或某些电子装置上”，“传”有提示词义的作用。另一方面，“上传下达”是我们熟知的固定语，而且“上传”并不独立成词，不会造成多义词。“韩流”统称“影响他国的韩国时尚及流行文化潮流”，在与“韩潮”的竞争中占绝对优势，一是因为“流”能提示“流行”义，二是因为跟“寒流”谐音，容易识记。
约定俗成的力量也很强大。“声”指各种声响，而“音”侧重指“乐音”，科技术语中用“声”更准确，“声波”远远多于“音波”，“超声波”基本上已取代“超音波”，按理“超声速”应该比“超音速”常用，可事实却相反。尽管“超音速”被看成旧称，一度规范过，但几十年来一直都占据绝对优势。1997年，全国科学技术名词审定委员会确定首字母大写的Internet的规范译词是“因特网”，特指当时全球最大的一个美国互联网。可“因特网”一出现就与泛指的“互联网”混用，1997～1999年使用频次甚至超过了“互联网”，不过终被词义更透明的“互联网”占了上风。可见，同义词的竞争有其自身规律，人为的干预不一定有用或只是一时奏效。
现代汉语同义词竞争的结果可能是词语隐退，多数情况是同义词和谐共存，有主有辅。同义词竞争的根本决定因素是经济原则，词义透明、表义明晰且符合汉语词韵律模式的词最经济，最易在竞争中取胜。与古代汉语单音节同义词的竞争不同，词义透明度和词长是影响现代汉语同义复合词竞争的主要因素，反映了复合词对理据性和韵律模式的追求。其中，词义透明度影响最大，词义透明度主要取决于语素示意度、语素流行度和词的规则性。
不过，本文总结出的竞争规律都是倾向性的，并不绝对。一方面，竞争中多种影响因素共同起作用，有些因素作用相反。对一组特定的同义词而言，不同成员可能分别符合不同规律，需要综合衡量。一般而言，词义透明度、表义明晰度优先于词长，但对高频概念而言，简短更重要。更何况，词义透明度本身又由多种因素决定，约定俗成性又超越一切规则。再者，这些规律只适用于普通话词汇系统。相比之下，普通话词汇系统更稳固、更保守，方言词很难战胜原有的普通话词，如“发廊”没战胜“理发店”。上海报刊语料中的“发廊”却超过“理发店”三倍。此外，《人民日报》不是平衡语料，偏书面，可能会影响词频。
①“垃圾棉—黑心棉”“房贴—房补”的竞争结果近5年才见分晓。“传呼机—寻呼机—呼机”已随着这一事物的消失全部被淘汰，我们用1993～2003年间的数据进行比较，当时3个词都很活跃。
②“电饭煲”的出现频次是“电饭锅”的2.5倍，但近一半出现在2016年，故放在此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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